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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九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人睡得安穩起來。我反復地哼唱著歌謠,眼中慢慢浮出了淚花。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廣泛傳唱的歌謠,講述了貴族小姐伊珠和奴隸巴雅爾的愛情故事。小時候,曾看到於單的母親閼氏聽到這首歌時,怔怔發呆,眼中隱隱有淚。當年一直沒有聽懂,怎麼先是伊珠在高粱地裡望巴雅爾的背影,後來又變成了巴雅爾在高粱地裡望她的背影呢?

  感覺有手輕拂著我的臉頰,立即清醒過來。不知道何時迷糊了過去,頭正好側靠在榻上,此時九爺側身而睡,恰與我臉臉相對,彼此呼吸可聞。他的五個指頭從我的額頭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頜,似乎在記憶著,留戀著,鐫刻著;他的眼睛深邃幽暗,裡面竟似天裂地陷,會聚著五湖四海的不甘後悔,八荒六合的傷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盪。他總是淡定的、從容的,再多的悲傷到了臉上也只化作一個微笑。他漆黑瞳孔中兩個小小的自己,一臉的驚慌無措、恐懼害怕,卻又倔強地緊抿著唇角。

  他緩緩收回了手,忽地笑起來,又是那個暖如春風的微笑。風斂雲退,海天清闊,卻再也看不清眼睛深處的東西。他強撐著身子往榻裡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我的動作先於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經躺在了榻上。

  兩人中間隔著一掌的距離,默默無語地躺著。好一會後,他笑看著我道:「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給我唱一遍。」

  我木木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歌聲完了很久,兩人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的聲音輕到幾乎不可聞:「巴雅爾怎麼能那麼笨,他為什麼從沒有回過頭去看伊珠呢?他為什麼總是讓伊珠去猜測他的心思?他為什麼不把心事告訴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還聰明,卻不懂伊珠根本不會嫌棄他的出身,也不會害怕跟著他受苦。」

  我因為下意識地認為他不懂匈奴語才放心大膽地唱這首歌,卻忘記了他的博學;也忘記了匈奴帝國強盛時,西域諸國都臣服於匈奴,匈奴話在西域各國很流行,驚慌下問了句傻話:「你懂匈奴話?你知道牧歌傳唱的巴雅爾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雲朵追著月亮,巴雅爾伴著伊珠,草原上的一萬隻夜鶯也唱不完他們的歡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巴雅爾雖然辜負過伊珠,但歌謠唱到他們最終還是快樂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聲所唱的嗎?」

  我不去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說道:「我要走了。」

  他轉過了頭不看我,輕聲道:「我真想永遠不醒來,這樣你就能留在這裡陪我,可你會焦急和傷心。」

  我剛才唱歌時忍著的淚水突然就湧了出來,忙跳下榻,背著身子,把眼淚抹去,「你好好養身子,我有空時再來看你。」說完就想走,他卻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慢地問:「玉兒,告訴我!你心裡更在乎誰?不要考慮什麼諾言,什麼都不考慮的情形下,你會想誰更多一些?你願意和誰在一起?」

  我緊咬著下唇,想要抽手,他卻不放,又把剛才的問題慢慢地重複了一遍,我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身子不停地抖著。

  他見我如此,眼中心疼憐惜加不舍,各種感情夾雜一起,一下鬆開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頭,飛一般地跑出了屋子。迎著冷風,奔跑在夜色中,心卻依舊不能平復。這樣子如何見去病?他若沒醒還好,若醒來,以他的精明豈看不透我的強顏歡笑?

  §第十三章 哀慟

  心中實在難受,也顧不上其他,對著月亮一聲長嚎。刹那間,長安城內一片聲勢驚人的狗叫雞鳴,原本漆黑的屋子,都一個個透出燈火來,人語聲紛紛響起。

  我忙靜悄悄地快速離開作案現場,一面跑,一面不禁露了一絲笑。人總應該學會苦中作樂,生活本身沒什麼樂事的時候,更應該自己去刻意製造些快樂。

  逮個黑燈瞎火的角落,又扯著嗓子嚎叫了一聲。剛才的場面立即再現,我東邊叫一嗓子,西邊嚎一嗓子,把整個長安城鬧了個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街上漸漸地變得亮如白晝,連官府的差役都被驚動,一個個全副武裝出來逮狼,有人說兩三隻,有人說十隻。

  街邊的乞丐成為眾星捧月的人物,人群圍聚在他們周圍問他們可看到什麼。乞丐平日裡哪能如此受歡迎?個個滿臉光輝、嘴裡唾沫亂噴、指手畫腳地說看見了一群,越說越誇張,引得人群一聲聲驚呼。也許平靜日子過久了,眾人不是怕,反倒一個兩個滿臉興奮刺激,翹首以待地盼著發生點兒什麼新鮮事情。

  我眼珠子轉了幾圈,想著鬧都鬧了,索性再鬧大些,圖個自個兒開心,也讓大家都玩得盡興一回。瞅到一個披著黑斗篷的人經過,看四周無人注意,悄悄躍到他身後,一個悶棍就敲暈了他。等扒下他的斗篷後,才發現居然是個官老爺。這……我頭有些疼,這好像比我想的嚴重了。算了!敲都敲了,後悔也晚了。

  披上斗篷,拿帕子把頭包起來,人藏在屋頂一角處,「嗚」的一聲狼嘯後,飛簷走壁,無所顧忌。屋頂上一溜人追在身後,街道下扶老攜幼,拖家帶口,擠得密密麻麻,和看大戲一樣。有官差被我踢下屋頂,人群中居然還有鼓掌和叫好聲。

  好漢難敵群毆,官差越來越多,似乎全長安城的兵丁都來捉我了。原本打算戲耍他們一圈後就逃之夭夭。可沒有想到,官差裡頗有些功夫不弱的人,而且剛開始追捕我時有些各自為政,現在指揮權似乎都歸於一個人手中後,調度有方,攔截得力,把我慢慢逼向了死角。

  果然是天子腳下!心中暗贊一聲,急急尋找出路,若真被抓住,那可有得玩了,只是恐怕我現在玩不起。

  因為我不願取人性命,下手都是點到即止,左沖右沖,卻仍舊被困在圈子裡。左右看了看地形,要麼被抓,要麼決定下殺手沖出,要麼只能……

  輕身翻入霍府,在後面追趕的兵丁顯然知道這是誰的府邸,果然不敢追進來,都停住了步伐。我偷偷吐了下舌頭,估計待會兒就會有品級高一些的官員來敲門求見,陳叔的覺算是泡湯了。

  掩著身子到去病的屋子,偷偷瞅了一眼,竟然沒有丫頭守著,只他一個人睡在榻上。心中又是納悶又是氣,陳叔這個老糊塗,怎麼如此不上心?

  走到榻旁,俯身去探看他,沒想到他猛地睜開眼睛,我被嚇得失聲驚呼,叫聲剛出口,他已經把我拽進懷中,摟了個嚴嚴實實。我笑著敲他胸口,「竟然敢嚇唬我!難怪丫頭一個都不見呢!」

  他卻沒有笑,很認真地說:「我一直在等你。如果你天亮時還不回來,我就打算直接去搶人了。」

  我「哼」了一聲,「強盜!」

  他笑在我額頭親了一下,「強盜婆子,你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

  我朝他做了個鬼臉,掙脫他的胳膊,把斗篷脫下來扔到地上,又解下頭上包著的帕子,「你慘了,說不定明天就會有人上奏皇上說你窩藏飛賊。我今天晚上可是把整個長安城的官差都給引出來了。」

  他側身躺著,一手撐著頭笑問:「你偷了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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