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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紅姑,吃飯吧!」

  紅姑用筷子使勁紮了一塊肉,嘟囔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年紀看著也漸大了,難道要學我孤老終身?」

  用過晚飯後,回到自己屋子。默默坐著發呆,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一個人在黑黢黢的屋裡坐了很久,摸索著點亮燈,尋出平日烹茶的爐子,架了炭火。從衣櫃裡捧出竹箱,看著滿滿一箱按照日期擱好的絹帕忽然笑起來。

  「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宛轉低回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原以為拋開過往,以後的日子就只會有偶爾的悲傷,可原來你再努力,再用心,落得的仍是痛徹心扉的悲傷。也原來有很多記憶,人會情願永遠抹掉它,沒有憶,則沒有痛。

  我手一揚,把長安城中第一場的喜悅丟進了炭火中,炭火驟然變得紅豔,喜悅地吞噬著絹帕。

  「九爺,這幾日我一直在打聽石舫的事情,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們是因為竇氏的沒落遭到波及,當年皇上為了克制竇氏和王氏外戚的勢力,刻意提拔衛氏,如今隨著衛氏外戚勢力的逐漸壯大,以皇上一貫對外戚的忌憚,肯定會傾向于抑制衛氏的勢力,扶助其他勢力,只要我們選擇好時機,選擇對人,石舫肯定可以恢復昔日在長安城的榮耀……」

  彼時的我思緒還那麼單純,看問題也是那麼簡單,做事情的手段更是直接得近乎赤裸裸,如今想來不無後怕。我搖搖頭,一場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笑話,手輕抬,又丟進了炭火中。

  「我以為我很聰明,我猜對了你的心思,可是我沒有。你點青燈,盼的是我去嗎?我聽到你說『燈火爆,喜事到』,很想知道我的到來是你的喜事嗎?我很希望是,可我現在對猜測你的心事不再自信滿滿,說不定我又一次猜錯了,騙得自己空歡喜一場。不過有一日我會把這些給你看,你要告訴我昨日夜裡你點燈等的是我嗎……」

  我剛把絹帕丟進炭火中,心念電轉間,又立即搶出來,拍滅了火星。幸虧只是燒了一角,帕子變得有些發烏,內容倒大致還能看。

  先將涉及到李妍身世的幾篇挑出來燒掉,盯著其餘的只是發呆。好一會兒後拿定了主意。當日心心念念都是渴盼著有一日能和他同在燈下看這些女兒心情,如今雖然不可能再有那燈下共笑的光景,可這些東西既然是為他寫的,索性給了他,也算了結了這段情緣。

  手中拿著碧玉鑲金耳墜,細看了一會兒,用絹帕包好擱在竹箱中。漫漫黃沙,月牙泉旁初見,我手捧羅裳離去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一日自己會親手撕裂它。

  拿著湘妃竹笛,湊到唇邊輕吹了幾下,環顧屋子,我已經把你的東西都清理乾淨了。如果人的心也可以和打掃屋子一樣,輕易地就能取掉一些東西,也許就會少很多情恨。

  在石府外徘徊了一會兒,想著已過半夜,還是不驚擾石伯了。翻身從牆頭跳下,人還未落地,已經有人攻來,我忙道:「在下落玉坊金玉,來見九爺。」進攻的人一個轉身複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幾聲隱隱的笑聲。

  他人眼中是人約半夜、旖旎情天,卻不知道當事人早已肝腸寸斷。

  竹館一片黑暗,我把竹箱輕輕擱在門前。默立良久,拿起竹笛吹了起來。

  「皚如山上雪,蛟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屋內燈亮,門輕輕打開,九爺拄著拐杖立在門口。暗夜中,臉觸目驚心地煞白。

  「……

  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

  不管你我是否曾經把酒笑談,曲樂相合,從此後,你我東西別,各自流。

  連吹了三遍後,心中激蕩的怨意才略平:「你曾說過我的心意和《白頭吟》的曲意不合,所以轉折處難以為繼,今日我的心意和曲意相通,應該吹得很好,但我寧可永遠吹不好這首曲子,永遠不懂它的曲意。」

  說到後來,即使極力克制,聲音依舊微微顫著。雙手用力,一聲脆響,手中竹笛折斷,斷裂的竹笛還未落地,人已經飄上了牆頭,身子微頓了頓,身後還是一片沉默,我搖搖頭,死心地飛躍離去。

  「紅姑:

  我走了。你看到這封信時肯定很生氣,別生氣,你看你眉毛都豎起來了,這麼多皺紋,你可說過女人經不得氣的,趕快把眉眼放平了。

  長安城所有在我名下的歌舞坊和娼妓坊,還有只有你我知道偷著開的當鋪都交托給你。有兩件事情你一定要謹記:一,歌舞伎本就是悉心調教後的女子,待人接物自有規矩,娼妓館的女子卻有些散漫無規,厚待女娼館的娼妓,什麼都可以不懂,但一定要學會做這行,第一要做的是管好自己的嘴。二,最好把娼妓坊和當鋪都關掉,或者至少都不要再擴張,守拙方是長存之道。這封信看完後燒掉,我另有一張尺素寫明生意全部交給你。

  我知道我這樣做是任性。自從進了長安城,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學習做一個長安城人,進退言語我都在拿捏分寸,我突然累了,很想念在西域橫衝直撞的生活。我走了,也許有一日會回來,但更也許我再不回來。所以,紅姑,勿牽念我。最後麻煩你件事情,過上十天半個月後幫我把封好的錦帕送到霍府管家手中。

  小玉」

  「小霍:

  我回西域了。但對不起,不是陪你一起走。當你看到這方錦帕,應該已經是幾個月後。再得勝回朝時,而我也許正在和狼兄追逐一隻懸羊,也許什麼都不做只是看殘陽西落。你問過我,那一地糾纏不休的藤蔓可像人生?我在想,人生也許真的像金銀花藤,但不是糾纏不休。花開花落,金銀相逢間,偶遇和別離,直面和轉身,緣聚和緣散,一藤花演繹著人生的悲歡聚合。這次我選擇的是轉身離去。此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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