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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拍過門環後,開門的不是石伯,而是天照。我面無表情地說:「聽說九爺病了,我來看看他,不知道他可願見我?」

  天照陪笑道:「肯定願意見,你都幾個月沒有再踏進石府,竹館變得好冷清。」

  「什麼病?」

  「說是風寒,九爺自己開的藥方。我們抓藥時問過坐堂大夫,說辭和九爺倒不太一樣。說看用藥都是理氣的,感覺病症應該是鬱結於心,嘀嘀咕咕還說了一堆『心者,脈之合也。脈不通,則血不流,血不流則什麼什麼的』,反正我們聽不大懂,只知道坐堂大夫的意思是九爺的心似乎出了點毛病。」

  天照一路絮絮叨叨,我一路沉默,到竹館時,天照停了腳步:「你自個兒進去吧!」不等我說話,他就提著燈籠轉身而去。

  我在院門口站了好一會兒,苦笑著喃喃自問:「你有什麼好怕的?難道還會比現在更壞?」

  幽暗的大屋,傢俱很少,白日看覺得空曠,晚上看卻只覺冷清。窗戶半開,冷風陣陣,吹得月白的紗幔蕩起又落下,落下又蕩起,榻上的人卻一無動靜。我在視窗站了許久,他一點響動都沒有發出,好似睡得十分沉。

  我把窗戶推開,跳了進屋,又輕輕關好窗戶。以我的身手,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原本以為在榻上睡得很沉的人卻立即叫道:「玉兒?」一把極其疲憊的聲音。

  被寒風一直吹著,整個屋子冷如冰窖。我沉默地跪坐到榻前,探手進被子一角摸了下,幸好榻還燒得暖和,被子裡倒不冷。

  他把一枚鏤空銀薰球推出被子,我伸手推進了被子:「我不冷。」

  他卻聽而不聞,固執地又推了出來,我只好雙手捧起放在散開的裙下,倒的確管用,不一會兒原本沁著涼意的地板已經變得暖和。

  黑暗中,我們各自沉默著。許久,許久,久得似乎能一直到天荒地老。如果真能這樣就到天荒地老,其實也很好。

  「九爺,我有些話要告訴你。你別說話,我怕你一開口,我就沒有勇氣說完。不管你是否願意聽,但求你,求你讓我把這些話說出來,說完我就走。」

  九爺沉默地躺著,一動未動。我松了口氣,他總算沒有拒絕我這個請求。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也許是看到你燈下溫暖的身姿,也許是你替我擦耳朵時,也許是你嘴邊笑著眉頭卻依舊蹙著時,我只知道我很想和你在一起,我小心地試探你是否喜歡我。九爺,我總是告訴你,一時我嗓子不舒服,一時肩膀不舒服,一時又吃不下飯了,反正三天兩頭我總會有小毛病。」

  我低頭把銀薰球挪了個位置:「其實那些都是騙你的,我從來沒有得過這些病,我身體好得不得了。我只是想讓你每天都有一會兒想著我,你會思索『給玉兒開什麼方子好呢?』其實我也不怕吃黃連,我根本不怕苦味,可我就是想讓你為難,為難地想『玉兒竟然怕苦,該如何是好?』我覺得你每天想啊想的,然後我就偷偷在你心裡落了根。」

  說著我自己側著頭抿嘴笑起來:「我是不是很奸猾?」

  「九爺,你還記得我上次在你書房翻書的事情嗎?我其實是想看看你究竟都讀了些什麼書。一個人什麼樣的脾性就會愛讀什麼樣的書,我知道你愛老莊和墨子。喜歡墨子,大概是因為《墨子》一書中講了很多器械製作,很實用,

  『君子善假于物』,另外一個原因我猜是因為墨子對戰爭的主張,對大國與小國之間交往的主張。」

  我猶豫了一瞬,下面的話我該講嗎?

  「九爺,你們馴養了很多信鴿。去年大漢對匈奴用兵時,西域又恰逢天災,你就急需大筆錢。你懂那麼多西域國家的語言,又對《墨子》的觀點多持贊同觀點。我想這些應該都和生意無關,你也許是西域人,你所做的只是在幫助自己的國家。」

  我說話時一直儘量不去看九爺,此時卻沒有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雙眼盯著帳頂,臉色如水,清澹退靜。

  「你還很喜歡讀老子和莊子的書,我仔細聽過夫子講他們的書。我有些琢磨不透你對將來有何打算,墨子是用一生心血去盡力而為的主張,老莊卻是若大勢不可違逆時,人應學會順其自然。可九爺這些我都不在乎,我不管你是西域人還是大漢人,你就是你,如果你要自由,我願意陪你離開長安,大漠間任你我遨遊。如果你要……如果你要阻擋大漢之勢,奪取江山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幫你把這個漢家天下搞亂,讓他們在你我有生之年都無西擴之力。」

  九爺臉微側,看向我,眸子中帶著震驚,但更多的是心痛溫暖。我依舊看不懂他的心,我心中輕歎口氣,低下了頭。

  「玉兒,你是不是暗中做了什麼?你的娼妓坊、偷著開的當鋪生意是為了搜集消息和掌握朝中大臣的經濟賬和把柄嗎?」

  我咬著唇點點頭,九爺一臉心疼和苦澀:「你個傻丫頭!趕緊把這些都關了。石舫在長安城已近百年,各行各業都有涉足。朝中大臣暗地裡的勾當、錢物往來、汙跡把柄,我若想要並不費力。」他臉色驀地一變:「你有沒有答應過李夫人什麼條件?」

  我想著所發的毒誓,這個應該不算吧?搖搖頭。他神色釋然:「這就好,千萬不要介入皇家的奪嫡之爭,和他們打交道,比與虎謀皮更兇險。」

  我低著頭無意識地捋著微皺的裙子,幾縷髮絲垂在額前。他凝視著我,微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手探了探似乎想幫我理一下額前的碎發,剛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玉兒,我的祖父的確是西域人,說來和你還有幾分淵源。」

  我瞪大眼睛,詫異地看向他。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了一絲笑:「祖父也可以說受過狼的撫育之恩。他本是依耐國的王子,但剛出生就發生了宮變,父王母妃雙雙斃命,一個侍衛帶著他和玉璽逃離宮廷,隱入大漠。當時找不到乳母,侍衛捉了一隻還在哺乳的狼,用狼奶養活了祖父。祖父行事捉摸不定,他長大後沒有聯絡朝中舊部,憑藉玉璽去奪回王位,反倒靠著出眾的長相在西域各國和各國公主卿卿我我,引得各國都想追殺他。據說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突然厭倦了溫柔鄉,大搖大擺地闖進依耐國宮廷,把他的小叔父從睡夢中揪起來,用一把三尺長的大刀把國王的頭剃成光頭,又命廚子備飯大吃一頓,對他的小王叔說了句『你做國王做得比我父王好』,扔下玉璽,就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跑回沙漠做了強盜。」這個故事的開頭原本血光淋淋,可後來居然變得幾分滑稽,我聽得入神,不禁趕著問:「那後來老爺子怎麼又到長安來了?」

  九爺笑道:「祖父做強盜做得風生水起,整個西域的強盜都漸漸歸附於他,因為他幼時喝狼奶長大,所以祖父率領的沙盜又被人尊稱為狼盜,這個稱呼後來漸漸變成沙盜的另一個別稱。祖父為了銷贓,又做了生意,可沒想到居然很有經商天分,誤打誤撞,慢慢地竟成了西域最大的玉石商人。一時間祖父在整個西域黑白兩道都風光無限。結果用祖父的話來說,老天看不得他太得意,但又實在疼愛他,就給了他最甜蜜的懲罰,他搶劫一個漢人商隊時,遇見了我的祖母……」

  原來「狼盜」的稱呼如此而來,我笑接道:「老爺子對祖母一見鍾情,為了做漢人的女婿就只好到長安城安家落戶做生意。」

  九爺笑搖搖頭:「前半句對了,後半句錯了。祖母當時已經嫁人,是那個商人不受寵的小妾,祖父是一路追到長安城來搶人的,結果人搶到後,他覺得長安也挺好玩,就又一時性起留在了長安。」

  這簡直比酒樓茶坊間的故事還跌宕起伏,我聽得目瞪口呆,這個老爺子活得可真是……嗯……夠精彩!

  九爺溫和地說:「現在你明白我身世的來龍去脈了。祖父一直在暗中資助西域,當年漢朝積弱,西域和漢朝之間沒什麼大矛盾,祖父幫助西域各國對付匈奴人。現在對西域各國而言,日漸強盛的漢朝變得更加可怕,可我的祖母是漢人,母親是漢人,我不可能如祖父的舊部石伯他們那樣立場堅定地幫助西域對付漢朝,但我又不能不管祖父遍佈西域和滲透在長安各行各業的勢力。祖父的勢力和西域各國都有交集,如果他們集體做亂,不管對西域還是漢朝都是大禍。匈奴很有可能借機一舉扭轉頹勢,而以皇上的性格,定會發兵西域洩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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