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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他穿著漢家服飾,長身玉立於串串大紅燈籠下,白緞袍碧玉冠,燈火掩映下華貴倜儻。因是胡人,他的五官棱角格外分明,刀刻般的英俊,只是神色清冷異常,如千古積雪,寒氣逼人,本應溫暖的燈光,在他的身周卻都泛著冷意。溫柔鄉解語花,眾人環繞中,他卻仿若孤寂地立身於雪山頂,只是清清冷冷的一個人。原來做了單于的他是這樣子,眉目間再無一絲溫潤,當年的他卻是笑依白馬攬紅偎翠的風雅王爺。

  一瞬間我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是呆呆看著他們向我走來,驀然反應過來,倉皇間像再次回到大漠中與於單亡命奔逃時,只覺得我要趕緊逃,趕緊躲起來。我立即回轉身子,四處打量,兩側都是密密的屋宇,無處可躲。我想跑,霍去病緊握著我的胳膊問:「你在怕什麼?」

  我聽到腳步聲已經到身後,滿心無奈恐慌下猛然撲到霍去病懷中,抱住他,臉埋在他的肩頭。他怔了一下,緩緩伸手摟住我,在我耳邊道:「既然我在,長安城沒有人能傷害你。」

  粗豪的笑聲,嘖嘖有聲地歎道:「長安城的娘皮們也熱情得很呢!豪爽不比我們……我們西域的姑娘差,看背影倒是長得……」

  霍去病手一動,我緊掐下他的背,他收回了手。

  一聲輕咳,漢子的話斷在嗓子中,一個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聲音:「公子見諒,家僕口無遮攔,並無輕薄之意,只是地處西域,粗豪慣了。」

  我的身子無法抑止地微微抖著,他就站在我身邊,我以為我永不可能再見到他,沒有想到多年後,我和伊稚斜竟然重逢在長安街頭。

  如果我突然出手,他會死在我手下嗎?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以他現在的身份,跟隨的人肯定都是高手,他的功夫又本就是匈奴中最好的。可我究竟是自己的功夫不能,還是心裡不能?

  霍去病用力地摟著我,似乎想借此告訴我,一切有他。他的聲音冰冷:「各位最好能快點消失在我眼前。」

  「不識抬舉,你……」

  「嗯?」伊稚斜很清淡的一聲,漢子卻火氣立消,恭聲道:「小的該死。」

  「打擾了兩位,我們這就走。」伊稚斜聲音淡淡,語聲未落,足音已去。

  一個微顯柔軟的聲音:「我家主人好聲好氣地給公子道歉,公子卻言語粗魯,空長了一副好皮相,真正讓人失望。」

  霍去病猛然摟著我急轉,幾枚鐵刺落地的聲音,霍去病顯然已是大怒,欲推開我,我緊緊抱住他,低聲求道:「讓他們走,求你,求你……」

  「朵兒,你在做什麼?」伊稚斜聲音雖然平淡,可我已聽出他是帶著怒意。

  朵兒?又是這樣的脾氣,目達朵?她竟然也隨了來?

  目達朵強笑道:「這位公子功夫很不弱呢!倒是位英雄,難怪脾氣那麼大,在下知錯了,求公子原諒。」

  長安城中只怕從沒有人想出手傷霍去病後還能站著說話,霍去病強壓著怒火只從齒縫中迸了個字:「滾!」

  幾聲高低不同的冷哼聲卻全被伊稚斜淡淡的一個「走」字壓了下去,只聽腳步匆匆,不一會兒長街又恢復了靜謐,夜色依舊,我卻已是一背的冷汗。

  霍去病輕聲說:「他們走了。」我欲站直,卻身子發軟,險些滑倒,他忙攬住我,我頭搭在他的肩頭,沒有吭聲沒有動,短短一會兒,我竟然仿佛經歷了一場生死之戰,已是心疲力盡。

  他靜靜站著,直到我抬頭離開他的懷抱,他笑問:「利用完要拋棄了?」我強笑了笑:「多謝。」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摸著下巴,視線斜斜地瞅著我,壞笑著說:「這樣的幫助我很樂意伸手,美人在懷,心喜之,不過下次可不能一個謝字打發了我,要有些實質性的表示。」

  我低下頭找剛才掉在地上的鐵刺:「誰謝你的懷抱了?我只是謝你不問我他們是什麼人。」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不問你也會說,如果只是你想塵封的過去,你可以永遠不解釋,我只認識我認識的金玉。」霍去病蹲在地上也幫我尋找。

  我心中一震,抬眼看向他,他卻只是低頭仔細四處查看:「這裡有一枚。」他剛要伸手拿,我立即道:「不要用手。」

  從懷裡掏出手絹,小心地拿起鐵刺,細看後,心中確定果然是目達朵,看來她過得很好,這些年過去,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她卻性子依舊。

  「一言不合就出手傷人,居然還浸了毒?」霍去病臉色鐵青地盯著鐵刺。

  我搖搖頭,有些寵溺地說:「不是毒,她最喜歡搗亂,這上面只是一些讓人癢癢的藥,不過真中了,雖沒有性命之憂,可也夠你癢得心慌意亂。」

  霍去病眼中有疑惑:「沒有男子這麼無聊,是個女子?難怪說話聲音聽著有些怪。」我點點頭。

  霍去病送我到園子後欲告辭離去,我躊躇地望著他,卻實難開口,他等了一會兒,見我仍不發一言,溫和地說:「你放心吧!那個男子氣度不凡,隨從也都不似一般人,他們肯定不是普通的胡商,但我不會派人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感激地向他行了一禮,轉身要進門,他又叫住我,柔聲說:「如果有什麼事情記得來找我,長安城裡你不是孤身一人。」

  他漆黑的雙眼中盛著暖意,我凝視了他半晌,慌亂的心似乎平復很多,用力點點頭,他粲然而笑:「好好睡一覺。」我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直到消失看不見時,才關門回屋。

  夜色已深,我卻難有睡意,擁著杯子,盯著燈,只看燭淚滴滴,似乎一滴一滴全燙落在心尖。

  伊稚斜為什麼來長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嗎?還是有其它目的?是否世事總難如人意?在我以為已經徹底拋開過往的一切時,竟然在一抬眼的燈火闌珊處再次望見他。阿爹,我答應過你絕不會去找伊稚斜,會努力忘記匈奴,也到了漢朝,可他怎麼出現在漢朝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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