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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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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姑語氣惋惜地輕聲說:「這就是李家的三公子,李敢。」 我神色微動,果然如紅姑所說,是一個文武兼備的俗世好男兒,因為出身高門世家,舉止高貴得體,有文人的雅致風流,眉目間卻不脫將軍世家的本色,隱隱藏著不羈豪爽。 紅姑在我耳邊低聲向我一一介紹著席間的眾人:「……那個穿紫衣的是公孫賀,皇后娘娘和衛大將軍的姐夫,賜封輕車將軍,祖上是匈奴人,後來歸順了漢朝……」 主席上不知道公主和皇上說了句什麼,笑語聲忽地安靜下來,紅姑也立即收聲,不大會兒李延年緩步而出。李延年冠絕天下的琴藝在長安已是街知巷聞,可是真正能聽到他琴聲的卻沒有幾人,末席這邊立即響起了低低的驚歎聲。李延年向皇上和皇后行完禮後,坐於一旁,有侍女捧上琴,擱於他面前。眾人明白他要獻琴都忙屏息靜氣。 李延年神色中帶著幾分漠然,隨手輕按了幾下琴弦,卻並未成曲,在寂靜中撩得眾人心中一驚,紅姑看向我,我搖了搖頭示意她別急。李延年似乎深吸了口氣,容色一整,雙手拂上琴弦,竟沒有任何起音,只一連串急急之音,密密匝匝傾瀉而出,宛如飛瀑直落九天,砸得人喘不過氣。琴音一波又一波,一波更比一波急,逼得人心亂得直想躲,卻又被音樂抓得逃不掉、掙不開,連一直冷淡的霍去病都抬頭看向李延年,側耳細聽。 一連串的滑音後,驟然轉緩,一縷笛音在琴聲襯托下響起,柔和清揚,引得心早已被逼迫得失去方寸的人都立即轉向笛聲起處。 晚風徐徐,皓月當空,波光蕩漾。月影入水,湖與天一色。一隻木筏隨風漂來,一個女子背對眾人,吹笛而立。朦朧月色下,裙袖輕飄,單薄背影帶著些紅塵之外的傲然獨立,又透著些十丈軟塵的風流嬌俏。弱不勝衣之姿,讓人心生憐惜,可高潔之態,又讓人不敢輕易接近。 眾人的心立即安定下來,正靜靜品笛時,笛音卻漸低,琴聲漸高,不同於起先的急促之音,這次是溫和舒緩的,伴著木筏悠悠漂到湖中心。 眾人此時已顧不上欣賞李延年難得一聞的琴音,都只是盯著木筏上的女子。李妍轉身面朝皇上和皇后的位置襝衽一禮,眾人竟然齊齊輕歎口氣,月色朦朧,只覺得女子長得肯定極美,可這美卻籠著一層紗,怎麼盡力都看不清,越發勾得人心亂意急。 李妍行完禮後,水袖往前一甩,伴著音樂竟然直直從木筏飄落到水面上,席上都是驚呼一聲,有人手中的杯子摔裂在地,有人手中的筷子掉落,連我都是一驚,眼睛不眨地盯著李妍,一時間不明白她怎麼能婷婷玉立在水面。 淩波微步,踏月起舞,羅帶飄揚,裙袖颯,只覺得她本就是水中的神女,仙姿縹緲,方能在這一方湖面上來去自如,腳踩水波,與月影共嬉。 眾人都是滿面震驚傾慕,神態癡迷,李延年的琴音忽然一個急急拔高,李妍揚手將手中的月白羅帶拋出,眾人抬頭看向飛舞在半空中的羅帶,琴聲居然奇妙地貼合著羅帶在空中的飄揚回蕩,引得眾人的心也隨著羅帶起伏低落,驀然低頭間只掃到一抹俏麗的影子落入水中的月亮中。月影碎裂,又複合,佳人卻已難尋,只餘波光月影,一天寂寞。 也許最早清醒的就是霍去病、衛將軍和我,眾人仍舊癡癡盯著湖面,我扭頭去看皇上,卻看見霍去病和衛將軍都只是看著衛皇后,而衛皇后嘴邊含著絲淺笑,凝視著湖面,可那眉端卻似乎滴著淚。我突然不願再觀察皇上的神情,扭回了頭,掃眼間只看李敢也是一臉讚歎,而李延年一直低頭盯著琴,看不清神情。 紅姑碰了下我的胳膊,示意我看李敢。只見李敢一臉驚歎傾慕,身子不自禁地微微前傾。 一地鴉雀無聲中,皇上突然對平陽公主說:「朕要召見這個女子。」紅姑立即握住我的手,笑看向我,我略微點點頭。 李敢的手輕輕一顫,杯中的酒灑到衣袍上,他怔了一瞬,眼中的悵然迅速斂去,依舊談笑自若。 平陽公主笑著微躬了下身子:「皇上早已說過要召見,昨日李延年曾為皇上彈唱過一首『傾國傾城』曲,她就是曲子中的那位傾國傾城的佳人。」 漢武帝喜極而笑,有些自嘲地說:「朕連她容貌都還未看清,就覺得她已經擔得起『傾國傾城』四字,她如何可以立在水面跳舞?」 平陽公主笑說:「皇上不妨猜猜。」 皇上又看了眼湖面:「是否在湖下打了木樁?」 公主拊掌而笑:「我忙碌了幾日的功夫竟被皇上一語道破。」眾臣都做恍然大悟狀,贊佩地看向皇上,只是不知道幾個真幾個假。霍去病卻只是端著杯酒慢啜細品,神色淡然。 一場晚宴賓主盡歡,或者該說皇上盡歡,和樂融融地散去。我和紅姑站在暗處等人走得差不多時,才攜手向外行去。 紅姑滿臉喜色,我卻高興不起來,很多事情懂得是一回事情,親眼看到它的發生又是另一回事情,當年的衛皇后也曾在這個府邸中因為一曲清歌引得皇上注意,今夜另一個女子在她眼前重複了她的傳奇,皇上今晚燈下看李妍時,可會有片刻記起多年前的衛子夫? 幼年時最喜歡參加宴會,覺得熱鬧非凡,大家都很高興很快樂的樣子,單于在時更是個個妙語連珠,阿爹有時不想去,我還癡纏著去,今日再次坐在皇室宴席上,才真正看清了富貴繁華下遮藏的全是冷清。 我突然很想阿爹,心緒低沉中腦中浮現的是九爺的身影,很想去看看他燈下溫暖的身影。一盞燈,一個人,一屋的平安溫馨。「紅姑你自己先坐車回去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紅姑細看了我幾眼,柔聲說:「去吧!不要想太多,不是李妍也會有別人,這世上男兒多薄幸,女子多癡心,衛皇后是聰明人,會懂得如何安然處之。」 月色鋪滿石街,柔和的銀色光華流淌在飛簷屋角,偶有幾聲狗叫襯得夜色越發靜謐。正沿著長街快步而行,一輛疾馳而過的馬車忽地在前面猛然停住,霍去病從馬車上跳下,凝視著我問:「你怎麼在這裡?剛才你也在公主壽宴上?」 我輕點點頭,他冷冷地說:「真要給你道喜了。」我咬著嘴唇未說話,自顧向前行去,他對車夫揮了下手示意他離去,默默在一旁隨行。我本想請他離去,可看到他的神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安靜地走著。 馬車的軲轆聲漸漸遠去,夜也如我們一般沉默下來,長街上只聞我們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響著。 霍去病看著前方,輕聲說:「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情,看著它發生在眼前又是一回事情。」我低聲道:「我明白,你若心裡不舒服就罵我幾句吧!」 他側頭看著我笑搖搖頭:「就算心裡有氣,現在也散了,難得見你如此低眉順眼,何況這本就是預料中的事情,只是沒有想到李妍的出場竟然是步步為營,一擊大勝。」他慢慢吟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李妍簡直深諳用兵之道,先讓李延年用一首曲子引得皇上心思大動,卻因為公主壽筵顧不上立即召見,只能在心裡思慕,再又奇兵突現,克敵於先,如果等著皇上召見就落於被動,天時地利都不見得能如意,今晚的一幕真正精彩。」 月色很好,鋪滿長街,可我依舊只能看清眼前的一點路,長街盡頭有什麼,我看不清。李妍和劉徹的初相逢,以有心算無心,李妍大獲全勝,可以後呢? 兩人沉默地走著,看路徑霍去病是要送我回落玉坊,拐過一條長街,前方刹那燈火通明,一長串燈籠上「天香坊」三字隔著老遠就看得分明,幾個人從天香坊內出來,天香坊的幾位大牌姑娘竟然親自相送,我不禁細細打量了幾眼出門的客人,心頭巨震,腳下一軟險些跌倒在地,霍去病立即伸手扶住我。我不敢置信地盯著前方,不可能!怎麼可能?他怎麼能出現在大漢朝的街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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