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桐華 > 大漠謠 | 上頁 下頁
二二


  我忍著笑道:「那你們可見到霍大少了?」紅姑道:「沒有,後來他命人把馬車直接開到屋前,又命所有人都回避,然後就走了。只是……只是……」我急道:「只是什麼?」

  紅姑也笑起來:「只是……只是霍大少走過的地面都如下過了雨,他坐過的屋子,整個席子都濕透了,墊子也是濕的。」我忙扔了筷子,一手撐在席子上,一手捂著肚子笑起來。

  自從當今漢朝皇上獨尊儒術後,對孔子終其一生不斷宣導的「禮」的要求也非同一般,所謂「德從禮出,衣冠為本」,冠服是「禮治」的基本要求。長安城上自天子下到平民,都對穿衣很是講究,而霍去病更是玉冠束髮、右衽交領、廣袖博帶,氣度不凡。此次有的他煩了,如果不幸被長安城中的顯貴看見,只怕立即會成為朝堂上的笑話。

  我眼前掠過他肆無忌憚的眼神,忽覺得自己笑錯了。他會在乎嗎?不會的,他不是一個會被衣冠束縛的人,能避則避,但如果真被人撞見,只怕他要麼是冷著臉,若無其事地看著對方,反倒讓對方懷疑是自己穿錯了衣服,如今長安城就是在流行「濕潤裝」,要麼是滿不在乎地笑著,讓對方也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耳邊風聲呼呼,這是我到長安後第一次在夜色中全速奔跑,暢快處簡直快要忍不住振臂長嘯。

  到石府時,我停下看了會兒院牆,扔出飛索,人立即借力上升。我腳還未落地,已經有兩個人左右向我攻來。我不願還手傷了他們,盡力閃避,兩人身手卻很是不弱,把我逼向了牆角。

  平日在府中從未覺得石府戒備森嚴,此時才知道外松內緊。我掃眼間,覺得站在陰影處的人似乎是石伯,忙叫道:「石伯,是玉兒。」

  石伯道:「你們下去。」兩人聞聲立即收手退入了黑暗中。石伯佝僂著腰向我走來:「好好的大門不走,幹嗎扮成飛賊?」我扯下臉上的面紗,嘟著嘴沒有說話。

  石伯看著我笑起來,一面轉身離去,一面道:「唉!搞不懂你們這些娃子想些什麼,九爺應該還沒歇息,你去吧!」

  我哼道:「誰說我是來找九爺的,我就是好幾日沒有見石伯,來看看石伯。」石伯頭未回,呵呵笑著說:「年紀大了,得早點歇著,折騰不起,下次來看我記得早些來,這次就讓九爺代我接客吧!」說著人漸漸走遠。

  我立在原地發了會兒呆,一咬唇,提足飛奔而去。

  一縷笛音縈繞在竹林間,冷月清風,竹葉蕭瑟,我忽地覺得身上有點冷,忙加快了腳步。

  紗窗竹屋,一燈如豆,火光青螢,他的身影映在窗扉上,似乎也帶上了夜的寂寞。我坐在牆頭聽完了曲子後,才悄無聲息地滑到地上,站了半晌,他依舊坐著一動未動。

  我站在窗戶外,恰好靠在他的影子上,我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終於指尖輕輕觸到他的臉上。

  這是你的眉毛,這是你的眼睛,這是你的鼻子,這裡是……是你的唇,我指頭輕碰了下,心中一顫,又趕緊移開。指肚輕輕滑過他的眉眼間,我看不見,可我也知道這裡籠罩著一層煙霧,我可能做風,吹開那層煙霧?你是他的影子,那你應該知道他的心事,他究竟為什麼不得開心顏?告訴我!

  窗戶忽地打開,他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我的手還在半空中伸著,離他的臉很近很近,近得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但終是沒有碰到。

  我心中說不清什麼滋味,遺憾或是慶倖?我朝他傻傻笑著,縮回手,藏在了背後。他也溫和地笑起來:「來了多久?」我道:「剛到。」

  他道:「外面露重,要不急著走,進來坐一會兒。」我點了下頭,進了屋子。他關好窗子,推著輪椅到桌前,隨手將玉笛擱在了桌上。

  我低頭盯著桌上的清油燈,燈芯上已經結了紅豆般的燈花,正發出「啪啪」的細碎炸裂聲,我隨手拔下頭上的一隻銀簪輕挑了下燈芯,燈花落後,燈光變得明亮許多。

  我一面將銀簪插回頭上,一面問:「為何不用膏燭?怎麼學平常人家點著一盞青燈?」他注視著青燈道:「老人說『燈火爆,喜事到』,我想看看准不准。」我心立即突突地跳起來,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那准是不准?」

  他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沒有回答我的話,淺笑著說:「還聽說青燈可鑒鬼,鬼來時燈光就會變綠,我頭先就是看著燈光發綠,才開窗一探究竟,你剛才站在外面時,可覺得身邊有什麼?」

  我掩嘴笑起來:「據說鬼都愛生得俊俏的男子,喜歡吸他們的陽氣,倒是你要小心了。」他道:「我看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可有讓你忌憚之物?」我差點張口而出道:「你!」可我不敢,也不願破壞這燈下的笑語宴宴。

  我眼珠子骨碌轉了一圈,笑著問:「九爺,我聽小風說你還會看病?那以後我們病了,不是都可以省下請大夫的錢了?」

  九爺淺笑道:「久病成醫,從小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就在府中進進出出,有的一住就是一年半載,聽也聽會了。」

  他雖笑著,我卻聽得有些難過,側頭看向窗子,如果現在有人在外面看,那應該是兩個影子映在窗上,彼此相挨,黑夜的清冷影響不到他們的。

  他問:「你在笑什麼?」我笑著:「覺得歡喜就笑了,需要原因嗎?」他也淺淺笑起來。

  「你笑什麼?」我問。他含笑道:「覺得歡喜就笑了,不需要原因。」

  兩人默默坐著,我拿起桌上的玉笛撫弄著,隨意湊到嘴邊輕輕吹了幾個不成曲的調子,他的神色忽有些奇怪,轉臉移開了視線。我困惑了一下,遂即反應過來,溫潤的玉笛似乎還帶著他唇的濕意,心慌中帶著一點喜悅,把笛子又擱回了桌上。

  不大會兒,他神色如常地回過頭:「天晚了,回房歇息吧!」

  我問:「你還肯讓我住這裡?」他道:「那本就是空房,就是一直為你留著也沒什麼,只是你如今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來來回回並不方便。」

  我想了想:「你為什麼要放棄長安城中的歌舞坊?如果我設法購買你放棄的歌舞坊,你可會反對?」

  他淡淡道:「如何經營是你的事情,你們把錢付清後就和石舫再無任何關係,我們各做各的生意。」

  我氣惱地看著他,你越要和我劃清關係,我越要不清不楚:「我沒錢,你借我些錢。」

  他竟然微含著笑意說:「我只能給你一筆夠買落玉坊的錢,別家你既然沒有錢買,不如就守著落玉坊安穩過日子。」

  我眼睛睜得圓圓,滿心委屈地瞪著他:「九爺!」

  他斂了笑意,凝視著我沉吟了會兒方緩緩道:「玉兒,長安城的水很深,我是無可奈何,不得不趟這潭渾水,但你是可以清清靜靜地過日子的,你若想做生意,把落玉坊做好也就夠了。」

  我嘟著嘴道:「哪有那麼容易?我不犯人,人還會犯我呢!天香坊能放過如今的落玉坊?」

  九爺含笑道:「這你放心,我自讓他動不了你。」

  原來你還是要幫我的,我抿著嘴笑起來:「九爺,我不想做絲蘿。絲蘿攀援著喬木而生,喬木可以為絲蘿擋風遮雨,使它免受風雨之苦,可是喬木會不會也有累的時候?或者風雨太大時,它也需要一些助力,絲蘿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做不了。我不想靠著喬木而生,我也要做喬木,可以幫身旁的喬木同抵風雨,共浴陽光,一起看風雨過後的美麗彩虹。」

  一口氣把話說完,忽覺得我這話竟然和「妾本絲蘿,願托喬木」有點異曲同工,臉刹那燒起來。

  九爺眼內各種情緒交錯而過,怔怔看著我,我心七上八下,低下了頭,手在桌下用力絞著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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