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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方茹盯著我,全身哆嗦,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猛然一低頭,放聲大哭起來。紅姑上前摟住她,拿出絹帕忙著替她擦淚,一貫對紅姑有不少敵意的方茹此時靠在紅姑懷裡哭成了淚人。

  我等她哭聲漸小時,說道:「紅姑六歲時,父母為了給她哥哥討媳婦就把她賣了,我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這園子裡有哪個姐妹不是苦命?你好歹還被父母呵護了多年。我們都只能靠自己,你也要學會凡事自己為自己打算。你的賣身契,我既然給了你,你就是自由身,你以後只要替自己尋到更好的去處,隨時可以走。但你在園子裡一天卻必須遵守一天園子的規矩。」

  方茹被丫頭攙扶著出去,紅姑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道:「做好人的感覺如何?」紅姑點頭道:「不錯,以前總是扮惡人,被人恨著,難得換個滋味。」我笑起來:「以後該我被人恨了。」

  紅姑笑道:「錯了,你會讓她們敬服你、怕你,但不會恨你,因為你不勉強她們做事,你給了她們選擇,而我以前卻會逼迫她們。如今看了你行事,才知道要達到自己目的,逼迫是最下乘的手段。」

  我想了會兒道:「明天讓方茹練習新的歌舞,命她和惜惜一塊兒學唱公主的戲,讓秋香和芷蘭學唱將軍的戲,誰好誰就登臺,一則有點壓力才能盡力,二則以後有什麼意外也有人補場。」紅姑點頭答應。

  我站起道:「歌舞中的細節你和樂師商量著辦就成,我的大致想法都已告訴你們,但我對長安城人的想法不如你們瞭解,所以你若有覺得不妥當的地方,就按照自己意思改吧!沒什麼特別事情我就先回家了。」

  說完後,驀然驚覺——「家」?我何時學會用這個詞了?

  紅姑一面送我出門,一面笑道:「其實你住在這裡多方便,我們姐妹在一起玩的時間也多,何苦每天跑來跑去?」

  我笑著朝她努了下嘴,沒有搭她的話茬,自顧上車離去。

  無意中從窗戶看到天邊的那輪圓月時,我才驚覺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狼兄此時肯定在月下漫步,時不時也許會對著月亮長嘯。他會想我嗎?不知道,我不知道狼是否會有思念的情緒,以後回去時可以問問他。或者他此時也有個伴了,陪他一起仰首望月。

  長安城和西域很不同,這裡的視線向前望時,總會有阻隔,連綿的屋子、高聳的牆壁,而在草原大漠,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天與地相接處。不過此時我坐在屋頂上,抬頭看著的天空是一樣的,都是廣闊無垠。

  我摸了摸手中的笛子,一直忙著和樂師編排歌舞,很長時間沒有碰過它,剛學會的《白頭吟》也不知道是否還吹得全。

  錯錯對對,停停起起,一首曲子被我吹得七零八落,但我自個兒很是開心,不能對著月亮長嘯,對著月亮吹吹曲子也是很享受。我又吹了一遍,順暢了不少,對自己越發滿意起來。

  正對著月亮志得意滿、無限自戀中,一縷笛音緩緩而起,悠揚處,如天女展袖飛舞,婉轉處,如美人蹙眉低泣。

  九爺坐在院中吹笛,同樣是笛曲,我的如同沒吃飽飯的八十歲老嫗,他的卻如浣紗溪畔嬌顏初綻的西子。他的笛音仿似牽引著月色,映得他整個人身上隱隱有光華流動,越發襯得一襲白衣的他風姿絕代。

  一曲終了,我還沉浸在從自滿不幸迭出的情緒中。九爺隨手把玩著玉笛,微仰頭看著我道:「《白頭吟》雖有激越之音,卻是化自女子悲憤中。你心意和曲意不符,所以轉和處難以為繼。我是第一次聽人把一首《白頭吟》吹得歡歡喜喜,幸虧你氣息綿長,真是難為你了。」

  我吐了下舌頭,笑道:「我就會這一首曲子,趕明兒學首歡快點的。你吹得真好聽,再吹一首吧!吹首高興點的。」我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認真地說:「皎潔的月亮,美麗的天空,還有你身旁正在搖曳的翠竹,都是快樂的事情。」其實人很多時候還不如狼,狼都會只為一輪圓月而情緒激昂,而人卻往往視而不見。

  九爺盯著我微微愣了一瞬,點頭道:「你說得對,這些都是快樂的事情。」他仰頭看了一眼圓月,舉起笛子又吹了起來。

  我不知道曲目,可我聽得出曲子中的歡愉,仿佛春天時的一場喜雨,人們在笑,草兒在笑,樹也在笑。

  我盯著凝神吹笛的九爺,我不懂得他眉眼間若有若無的黯然,但我希望能化解它。

  青藍天幕,皓月側懸,夜色如水,我們一人坐在院內,一人抱膝坐在屋頂,翠竹為舞,玉笛為樂。

  戲臺上,方茹送行即將出征的大將軍,心中有千言萬語,奈何到了嘴邊卻只剩一個欲語還休。方茹雍容華貴地淺淺笑著,眼中卻是淚花點點。臺上只有一縷笛音若有若無,欲斷不斷,仿似公主此時欲剪還連的情思。

  台下轟然叫好,幾個在下面陪客人看歌舞的姑娘,都在用絹帕擦拭眼淚。紅姑歎道:「沒想到方茹唱得這麼好,前幾場還有些畏場,如今收發自如。」我點頭道:「的確是,我想要的意境,無聲勝有聲,她居然都演了出來。」

  紅姑透過紗簾,環顧了一圈眾人道:「不出十日,落玉坊必定紅透長安。」我笑了下,起身走出了閣樓。

  四月天,恰是柳絮飛落,牡丹吐蕊,櫻桃紅熟時,空氣中滿是勃勃生機。我剛才在紅姑面前壓著的興奮漸漸透了出來,前面會有什麼等著我?我藏在歌舞中的目的可否順利實現?

  除了看門人和幾個主事的人,丫頭僕婦都偷偷跑去看歌舞,園子裡本來很清靜,卻忽起喧嘩聲,好一會兒仍然未停。我微皺了下眉頭,快步過去。

  主管樂師的陳耳正在向外推一個青年男子,見我來,忙住了手,行禮道:「這人問我們要不要請樂師,我說不要,他卻糾纏不休,求我聽他彈一曲。」男子聽到陳耳的話,忙向我作了一揖。

  長袍很舊,寬大的袖口處已經磨破,但漿洗得很乾淨。眉目清秀,臉上頗有困頓之色,神情卻坦蕩自若。

  我對他的印象甚好,不禁問道:「你從外地來?」

  他道:「正是,在下李延年,初到長安,擅琴會歌舞,希望落玉坊能收留。」

  我笑道:「能不能收留,要看你的琴藝。你先彈一曲吧!陳耳,給他找具好琴。」

  李延年道:「不用了,琴就是琴師的心,在下隨身帶著。」一面說著,一面解下了縛在後背的琴。我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舉步先行。

  李延年打開包裹,將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低頭默默看著琴,一動未動。陳耳有些不耐煩起來,正欲出聲,我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收斂了神色。半晌後,李延年才雙手緩緩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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