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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忙道:「沒有,沒有,不是大毛病,休息一下就好。」心裡有些驚訝,九爺居然還懂醫術。

  小風嘟囔著:「你們女的就是毛病多,我一會兒端過來。」

  我心想,等我耳朵好了再和你算帳,今日暫且算了。

  用過晚飯,我琢磨著究竟怎麼經營園子,門外幾聲敲門聲。我心裡還在細細推敲,隨口道:「進來。」話說完立即覺得不對,忙四處找東西想裹在頭上,一時卻不可得,而九爺已經轉著輪椅進來,我趕緊雙手捂著耳朵,動作太急,不小心扯動了絲線,疼得我直吸氣。

  「哪裡不舒服?是衣服穿少了凍著了嗎?」九爺看著我問。我搖搖頭,他盯了我會兒,忽然笑起來:「紅姑給你穿了耳洞?」我撇著嘴點點頭。

  他笑說:「把手拿下來。紅姑沒有和你說少則十日、多則二十日都不能用手碰嗎?否則會化膿,那就麻煩了。」

  我想著紅姑說的化膿後只怕就要把絲線取掉,等耳朵完全長好後再穿一次。再顧不上美與不美的問題,忙把手拿下來。

  九爺看著我一臉哭喪的樣子,笑搖了下頭,轉著輪椅出了屋子,不一會兒他腿上擱著一個小陶瓶又轉了回來:「這是經過反復蒸釀,又多年貯存後,酒性極烈的酒,對防止傷口化膿有奇效。」

  他一面說著一面拿了白麻布蘸了酒示意我側頭,我溫順地跪在榻上,直起身子,側面向他。他冰涼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耳垂,若有若無地觸碰過我的臉頰,我的耳朵臉頰未覺得冷,反倒燙起來。

  他一面幫我擦酒,一面道:「我小時也穿過耳洞。」我驚訝地說:「什麼?」扭頭就想去看他的耳朵。

  「別亂動。」他伸手欲扶我的頭,我側頭時,唇卻恰好撞到了他的掌心,我心中一震,忙扭回頭,強自鎮定地垂目靜靜盯著自己鋪開在榻上的裙裾。

  他的手在空中微頓了一瞬,又恢復如常,靜靜替我抹完右耳:「這只好了。」我趕忙調轉身子,換一面對他,他手下不停,接著剛才的話題,「幼時身體很不好,娘親聽人說,學女孩子穿個耳洞,會好養很多,所以五歲時娘親替我穿了耳洞……抹好了,以後每日臨睡前記得抹。」

  為了墜出耳洞,紅姑特意在棉線上墜了面疙瘩,我指著耳垂上掛的兩個小面疙瘩:「你小時候也掛這麼醜的東西嗎?」

  他抿著嘴笑了一下:「娘親為了哄著我,特意將面上了顏色,染成了彩色。」我同情地看著他,他那個好像比我這個更引人注目。

  他轉動著輪椅出了屋子,我在榻上靜靜跪了好久,突然躍起,立在榻上舞動著身子,旋轉再旋轉,直到身子一軟跌倒在棉被上,臉埋在被子間傻傻地笑起來。狼在很小時,就要學會受傷後自己舔舐傷口,可被另一個人照顧是這樣溫暖的感覺,如果做人有這樣的溫馨,我願意做人。阿爹,阿爹,我現在很快樂呢!

  頭埋在被子裡傻笑了好久,翻身坐起,隨手拿起一條絹帕,俯在幾案旁提筆寫道:

  「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宛轉低回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在一品居吃飯時,忽聽到外面的乞丐唱乞討歌謠。不是如往常的乞丐唱吉利話,而是敲著竹竿唱沿途的見聞,一個個小故事跌宕起伏,新鮮有趣,引得裡裡外外圍滿了人。一品居內的客人都圍坐到窗口去聽,我和紅姑也被引得立在窗前細聽。

  幾支曲子唱完,眾人轟然叫好,紛紛解囊賞錢,竟比給往常的乞丐多了好幾倍。我和紅姑對視一眼,兩人心中都有所觸動。她側頭思索了會兒:「小玉,他們可以用乞討歌謠講故事,我們是否也可以……」我趕著點頭:「長安城內現在的歌舞都是單純的歌舞,我們如果能利用歌舞鋪陳著講述一個故事,一定很吸引人。」說著兩人都激動起來,飯也顧不上吃,結完賬就匆匆回園子找歌舞師傅商量。

  經過一個多月反反復複的商量斟酌,故事寫好,曲子編好,就要排演時,紅姑卻突然猶豫了。她一邊翻著竹簡,一邊皺著眉頭道:「小玉,你真的認為這個故事可以嗎?」

  「為何不可以?你不覺得是一個很感人的故事嗎?一個是尊貴無比的公主,一個卻只是她的馬奴,兩人共經患難,最後結成恩愛夫妻。」

  「雖然名字都換了,時間也隱去,可傻子都會明白這是講衛大將軍和平陽公主的故事。」

  「就是要大家明白呀!不然我們的辛苦不就白費了?還有這花費了大價錢的曲詞。」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用全長安城人人都知道一點,但又其實什麼都不知道的衛大將軍的故事來吸引大家,滿足眾人的獵奇之心。可他們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一個是當今天子的姐姐,你想過他們的反應嗎?」

  我整個人趴在案上,撿了塊小點心放到嘴裡,一面嚼著,一面道:「能有什麼反應?衛大將軍因為出身低賤,少時受過不少苦,所以很體恤平民百姓,而且為人溫和,屬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我們這件事情傳到他耳裡,衛大將軍最可能的動作就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我們只是討碗飯吃而已,他能理解我們的心,他也能體諒我們的心。至於傳到平陽公主耳朵裡,平陽公主一直對她與衛大將軍年齡相差太多而心中有結,雖然表面上不在乎,但實際卻很在意他人的看法,忌諱他人認為衛大將軍娶她是出於皇命,心中會嫌棄她年齡太大。可我這齣歌舞重點就放在兒女情長上,至於他們廟堂上的真真假假我才懶得理會。歌舞中演的是公主與馬奴患難中生真情,心早已互許,多年默默相守,卻仍舊『發乎情,止乎禮』,直到英名神武的皇帝發覺了這一場纏綿悽楚的愛戀,然後一道聖旨,解除了兩人之間不能跨越的鴻溝,有情人終成眷屬,好一個國泰民安,花-好-月-圓-呀!」

  紅姑頻頻點頭,忽又搖起了頭:「那皇上呢?」

  我撐頭笑道:「好姐姐,你還真看得起我呀!這還沒唱,你就認為連皇上都可以知道了。皇上若都知道了,我們可就真紅了。」

  紅姑道:「這一行我可比你瞭解,只要演,肯定能在長安城紅起來。」

  我凝神想了會兒道:「皇帝的心思我猜不准,不過我已經盡力避開任何有可能惹怒皇上的言辭。甚至一直在戲文中暗中強調皇帝的睿智開明、文采武功。衛大將軍能位居人臣,固然是自己的才華,可更重要是有了皇帝的慧眼識英雄,而這段愛情的美滿結局也全是因為皇帝的開明大度。不過我雖然有七成把握不會有事,可帝王心,我還真不敢隨意揣摩確定,因為皇帝的身邊有太多的耳朵和嘴巴。只能說,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們也許只能賭一把,或者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紅姑可願陪我搏這一回?」我吐了吐舌頭,笑看著紅姑。

  紅姑盯著我歎道:「玉娘,你小小年紀,膽大衝勁足不奇怪,難得的是思慮卻還如此周密,我們的園子只怕不紅都難。我這輩子受夠了半紅不紫的命,我們就唱了這齣歌舞。」

  我笑道:「長安城裡比我心思縝密的人多著呢!只是沒機會見識罷了,遠的不說,我們的平陽公主和衛大將軍就絕對高過我許多,還有一個……」我笑了下,猛然收了話頭。

  紅姑剛欲說話,屋外丫頭回稟道:「方茹姑娘想見坊主。」紅姑看向我,我點了下頭,坐直身子。紅姑道:「帶她進來。」

  方茹臉色晦暗,雙眼無神,進屋後直直走到我面前,盯著我一字字道:「我想回來。」

  我抬手指了指我對面的坐榻,示意她坐,她卻站著一動未動:「賣身契已經被我燒了,你若想要,我可以補一份。」

  我道:「你若要回來,以後就是園子的人,那就要聽我的話。」說完用目光示意她坐,方茹盯了我一會兒,僵硬地跪坐在榻上。我給她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她默默拿起茶欲喝,手卻簌簌直抖。她猛然把杯子「砰」的一聲用力擱回桌上:「你料到我會回來,如今你一切稱心如意,可開心?」

  我盯著方茹的眼睛,緩緩道:「這世上只有小孩子才有權利怨天尤人,你沒有。你的後母和兄弟背棄了你,這是你自己的問題。為何沒有在父親在世時,替自己安排好退路?又為何任由後母把持了全家財產?還為何沒能博取後母的歡心,反倒讓她如此厭惡你?該爭時未爭,該退時不退,你如今落到有家歸不得,全是你自己的錯。而我,你想走時我讓你走,我有什麼地方害過你?你的希望全部破滅,你的兄弟未能如你所願替你出頭,長安城雖大卻似乎無你容身之處,這些能怪我嗎?這本就是你早就該看清的,你被後母賣入歌舞坊並非一天兩天,你的兄弟卻從未出現過,你自個兒哄騙著自個兒,難道也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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