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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半晌後,阿念的哭聲才小了,抽抽搭搭地低聲回答著軒的問話,說到小六給她下毒時,軒問她小六究竟紮了她哪裡,阿念的哭聲又大了起來,不肯回答軒的問題。

  雖然阿念一句話沒說,可她的哭聲已經說明了一切。

  軒眼神鋒利,盯向小六,小六撫摸了一下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努力保持著一個很有風度的笑容。

  軒下令:「把他關好。留著他的命。」

  「是!」

  軒帶著阿念離開,蒙面人打暈小六,也帶著小六離開了。

  小六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於密室。

  沒有任何自然光,只石壁上點著兩盞油燈。小六估摸著在地下,很保密,也很隔聲,是個十分適合實施酷刑逼問的地方。

  兩個蒙面人走了進來,小六想叫,卻發不出聲音。

  高個子說:「主上說留著他的命。」

  矮個子說:「意思就是我們要好好招呼他,只要不死就行。」

  高個子說:「從哪裡開始?」

  矮個子說:「手吧,讓他不能再給人下毒。」

  兩人拿出了刑具,是一個長方形的石頭盒子,像個小棺材,蓋子像是枷鎖,可從中間打開,合攏後上面有兩個手腕粗細的圓洞。

  高個子拿出一盒臭氣熏天的油膏,仔細地給小六的手上抹了薄薄一層油膏,把他的雙手放入石頭盒子裡。石頭小棺材的下面是一層油膩膩的黑土,被油膏的氣味刺激,刹那間鑽出了好多像蛆一樣的蟲子,向著小六的手奮力地蠕動過去。

  矮個子把蓋子左右合攏,嚴嚴實實地罩上。又拿出個木頭塞子,掐著小六的嘴巴,把塞子塞進嘴裡,用布條仔細封好。

  高個子說:「盒子裡養的是屍蛆,它們喜歡吃死人肉。」

  矮個子說:「給你手上抹的油膏是提煉的屍油,讓它們明白你的手可以吃。」

  高個子說:「它們會一點點鑽進你的肉裡,一點點地吃掉你手上的肉。」

  矮個子說:「它們的速度不會太快,恰好能讓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啃噬的感覺。」

  高個子說:「十指連心,啃骨噬肉,萬痛鑽心,有人甚至會企圖用嘴咬斷自己的手腕,結束那種痛苦。」

  矮個子說:「所以,我們必須堵住你的嘴。」

  高個子說:「五日後,當蓋子打開,你會看到兩隻只剩下骨頭、乾淨得像白玉石一般的手。」

  矮個子說:「我們應該滅掉油燈。」

  高個子說:「很對,黑暗中,他的感覺會更清晰。而且黑暗會讓時間延長,痛苦也就加倍了。」

  矮個子說:「上次,我們這麼做時,那個人瘋掉了。」

  高個子說:「希望你不會瘋。」

  高個子和矮個子滅了油燈,提著燈籠走了出去。

  當最後的光消失時,雖然一團漆黑,小六依舊努力地睜大眼睛,因為他知道那兩人說得都很正確,唯一不讓自己發瘋的方法就是不能閉上眼睛。

  小六感覺到了指尖的痛楚,好似有蛆蟲鑽進身體,一點點啃噬著心尖。

  小六開始在心裡和自己說話,想起什麼就說什麼。痛苦的黑暗中,浮現在腦海中的畫面卻明媚絢爛。

  火紅的鳳凰花開滿枝頭,秋千架就搭在鳳凰樹下,她喜歡蕩秋千,哥哥喜歡練功。她總喜歡逗他,「哥哥,哥哥,我蕩得好高……」哥哥一動不動,好像什麼都聽不到,可當她真不小心跌下去時,哥哥總會及時接住她。

  碧綠的桑林裡,她喜歡捉迷藏,藏在樹上,看著哥哥走來走去找她。等他不提防間,跳到他背上,哈哈大笑,耍賴不肯走,讓哥哥背著回去。娘看了歎氣搖頭,外婆卻說,不和你小時候一樣嗎?

  依偎在外婆身邊,和哥哥用葉柄拔河,誰輸了就刮誰的鼻頭。她每次都會重重地刮哥哥,輪到自己輸了,卻輕聲哀求:「哥哥,輕點哦!」哥哥總是會惡狠狠地抬起手,落下時,卻變得輕柔。

  紅衣叔叔把斬斷的白狐狸尾巴送給她玩,哥哥也喜歡,她卻只允許他玩一小會兒。每次玩都要有交換,哥哥必須去幫她偷冰葚子,有一次吃多了,拉肚子,被娘狠狠訓斥了一頓。她覺得委屈,和哥哥說:「你學會做冰葚子吧,學會了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要娘和外婆管!」哥哥答應了,也學會了,卻不肯給她做,只說:「等你將來長大了,吃了不肚子疼時再給你做。」

  外婆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娘整夜守著外婆,顧不上她和哥哥。他們說舅舅和舅娘死了,外婆也要死了。她害怕,晚上偷偷鑽進哥哥的被窩。她輕聲問:「什麼是死亡?」哥哥回答:「死亡就是再也見不到了。」「也不能說話了?」「不能。」「就像你再也見不到你爹娘了?」「嗯。」「外婆是要死了嗎?」哥哥緊緊地抱著她,眼淚落在她的臉上,她用力回抱著他,「我永遠不死,我會永遠和你說話。」

  所有人都說哥哥堅強,連外爺也認為哥哥從不哭泣。可她知道哥哥會哭的,但她從沒告訴娘,她常常在深夜偷偷鑽進哥哥的被窩,陪著他,即使第二天早晨,娘訓她,說她這麼大了,還不敢一個人睡,要去纏著哥哥,打擾哥哥休息。她什麼都不說,只撅嘴聽著,到了晚上,依舊會溜去找哥哥。

  白日裡,哥哥堅強穩重勤奮好學,可只有她知道,哥哥夜半驚醒時,會蜷縮在被子裡,身子打戰,她知道他又看到娘親用匕首自盡的場面了。她總會像抱著自己的木偶娃娃一樣抱住哥哥,輕輕地拍他,低聲哼唱著娘和舅娘哼唱的歌謠,哥哥的眼淚會無聲地滑下,有一次她還嘗了哥哥的眼淚,又鹹又苦。

  有一次哥哥又做了噩夢,卻強忍著不肯落淚,她擁著他著急地說:「哥哥,你哭啊!你快點哭啊!」哥哥問她:「他們都讓我不要哭,你為什麼總要我哭?你知不知道我不應該哭?」她抽著鼻子說:「我才不管他們說的應該不應該,我只知道你心裡苦,淚水能讓心裡的苦流出來,苦流出來了心才會慢慢好起來。」

  她去玉山前的那一夜,哥哥主動要求和她一起睡。她睡得迷迷糊糊時,感覺到哥哥在抱她,她的臉上有淚珠滑落,她以為他又做噩夢了,反手拍著他,「不怕,不怕,我陪著你。」哥哥卻一遍遍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沒用了,我會很快長大的,我一定會保護你和姑姑,一定會去接你……」

  漆黑的黑暗,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小六只是在心裡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說話,幾次都痛得忘記了說了什麼,可每一次,他又憑著恐怖的堅韌,繼續和自己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六隻記得他都開始和自己嘮叨烤魚的方法,總結出三十九種方法,共計一百二十七種香料。

  門吱呀呀打開,燈籠的光突然亮起。因為在黑暗中太長時間,燈籠的光對小六而言都太明亮刺眼,小六閉上了眼睛。

  高個子說:「他的表情……和我以前見過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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