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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風過處,千百朵花兒隨風而舞,竟好似能聽到隱隱約約的陣陣笑聲。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有瑲玹狠命捶打墳塋,哭叫著:「娘,娘,娘……」

  阿珩撿起浸滿了昌僕鮮血的匕首,直挺挺地跪倒在哥哥和嫂嫂的墓前,面色慘白,神情死寂,猶如一個沒有了魂靈的木偶。

  軒轅王靜坐在指月殿內,滿面憔悴疲憊,連著舉行三次葬禮,兒子、兒媳、妻子,即使堅強如他也禁受不住。

  也許因為一切發生得太快,此刻他仍然在恍惚,彤魚真的離開了嗎?

  從初相識的兩小無猜到後來的彼此猜忌,雖然她日日就在榻邊,可他卻覺得她日漸陌生,不再是那個躲在高粱地裡用梨子擲他的女孩。

  幾千年的愛恨糾纏,每一次他的容忍,只是因為他記著那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在荒草叢生的山頂,他從男孩變成了男人,她也從女孩變成了女人,她縮在他懷裡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被山風吹得冷,還是緊張懼怕。

  他在她耳畔許諾:「我會蓋一座大大的屋子來迎娶你。」

  她呸一聲,「誰稀罕?前幾日去和我父親求親的蒙覃早就有了大大的屋子。」

  他笑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我蓋的屋子能看見最美麗的月亮,就像今夜一樣,我們可以日日像今晚一樣看月亮。」

  她臉埋在他懷裡偷偷笑了,身子不再抖,含糊地嘟囔:「我才不要看月亮,我只想看一個指著月亮的傻子!」

  當年的他和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幾千年後,他會在為她建造的指月殿內,怒對她說舊日情分盡絕,此後她若敢再碰朝雲殿的人一下,他必把她挫骨揚灰。

  他踢開了哀哀哭泣的她,決定徹底離開,沒想到她比他更徹底地離開了。

  軒轅王推開了窗戶,窗外一輪月如鉤。

  他半倚著榻,靜靜地望著月亮。

  這個殿是為了彤魚而建,可千年來,他從沒有和彤魚一起並肩看過月亮,他已不是他,她亦不是她,早已沒了並肩而坐的意義。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總喜歡在累了一天后,躺在這裡,看一會兒月亮,朦朧的月光下,有年少飛揚的他,還有一個能印證他年少飛揚的女子。

  可也許年代太久遠了,他已經分不清到底想起的女子是誰,是躲在他懷裡瑟瑟發抖的嬌弱女子,還是那個踏著月光走到他面前的驕傲女子,或者都不是。

  軒轅王靠著玉枕,似睡非睡,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醫師來求見。

  「這麼晚了本不該來驚擾陛下休息,可陛下吩咐過,不管什麼時候都要立即稟報王后娘娘的病情。」

  軒轅王和顏悅色又不失威嚴地說:「你做得很對。」

  「四王子妃自盡的消息傳到朝雲殿,聽服侍王后娘娘的宮女們說王后當即昏厥,她們忙傳召臣,臣到時,王后已經蘇醒,她不顧臣等的勸阻,命令宮人把事情交代清楚。
王后聽到彤魚娘娘為救九殿下,心口中刀,當即死亡,情緒激動,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她又開始哭,邊哭邊咳,咳出了血。宮女們跪了一地,求的求,勸的勸,王后卻一直情緒難以平復,也不肯讓臣給她看病,幸虧此時王姬回來了,她領著瑲玹王子和玖瑤王姬跪在王后榻前,不停磕頭,王后才不再拒絕臣等為她診治病情。」

  「王后的病如何?」

  「鬱氣在胸,經年不散,心脈已損,自瑲玹小王子出生後,王后的病本來在好轉,不過這幾日連受刺激,病勢突然失去了控制,靈氣全亂,如今連用藥都不敢,只是吃了些安神的藥。」

  「究竟什麼意思?」

  醫師遲疑了下,重重磕頭,低聲說:「沉屙難返,回天無術,只是遲早了。臣沒敢和王后說實話,只說一時悲痛攻心,放寬心靜養就好。」

  軒轅王吃驚地愣了一愣,下意識地望向了窗外。

  醫師緊張地等了半晌,都沒有等到軒轅王的回復。

  他悄悄側了側頭,覷見軒轅王看著窗外,從他的角度,看不清軒轅王的神情,窗外的景致倒一清二楚。

  月兒彎彎,猶如一枚玉鉤斜吊在窗下。

  軒轅王一直不出聲,醫師也不敢吭聲。

  醫師跪得腿都開始發麻,軒轅王才驀然回神看到他,詫異地問:「你怎麼還在這裡?」

  醫師壓根兒不敢分辯,匆匆磕了個頭,「臣告退。」

  迅速退出了大殿。

  月過中天,萬籟俱靜。

  朱萸守著纈祖,靠在榻邊,腦袋一頓一頓地打瞌睡。

  雲桑帶著瑲玹和玖瑤已經安歇。

  阿珩猶在不停地搗藥,卻是搗完又扔,扔完又搗,眼內全是痛楚焦灼。

  少昊乘夜而至朝雲峰,先去悄悄探望了纈祖,再依照朱萸的指點,到庭院後來找阿珩。

  他輕聲叫阿珩,阿珩卻充耳不聞,從他身邊徑直走過,就好似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

  少昊坐到一旁的石階上,默默地看著阿珩走來走去。

  朱萸告訴他醫師說沒什麼大礙,可宮廷醫師遇到重病就不敢說真話的那一套他比誰都清楚,探視過纈祖的身子,再看到阿珩的樣子,他已經明白纈祖只怕是不行了。

  戰況如他所願,軒轅和神農兩敗俱傷,可他沒有一絲高興。

  每一次阿珩伸手去拿東西,他看到她沒有了小指的手掌,心就會痛得驟然一縮,好似是他的手指被斬斷。

  點點螢火蟲在草地上飛舞,閃閃爍爍,好似無數個小小的星光,他隨手抓了一隻螢火蟲,兜在手間,猶如一盞小燈,好多事情都在閃爍的光亮中浮現。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仲意時,仲意害羞地半躲在青陽身後,含含糊糊地叫「少昊哥哥」;他、青陽、雲澤喝酒時,仲意安靜地坐在一旁,兩隻眼睛發亮地看著他們;小小的仲意握著劍,他握著仲意的手,教給了仲意第一招劍法,青陽在一旁鼓掌喝彩,仲意也笑著說「謝謝少昊哥哥」;雲澤亡故後,青陽被囚禁於流沙中,仲意跑來找他,哭著叫,「少昊哥哥,你快去看看大哥,大哥要死了。」

  也記得第一次見阿珩,她滿身鮮血,無助地躺在祭臺上,他抱起她,心中有很微妙的感覺,這個女子就是他的新娘嗎?

  竟然在後怕自己差點晚到一步。

  從玉山回朝雲峰,阿珩和他星夜暢談,她裝作很自然地聊著天,可每次飲酒時都會臉紅,也許因為知道那一分嬌羞是為他綻放,他竟然不敢多看。

  承華殿內,他與她攜手共遊,彈琴聽琴,種花賞花,釀酒飲酒,本意只是為了做給別人看。

  可是,那琴聲,因為有她的傾聽,才格外愉悅心神;那園中的花,因為有她攜手同看,才格外嬌豔;那些他釀造的美酒,因為有她共飲同醉,才分外醇厚。

  她的一笑一顰,一舉一動,都鮮活生動,讓冰冷的宮殿變得像一個家,他真真切切地因為她而歡喜而大笑,那些朝夕相伴的時光並不是假的。

  虞淵內,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他閉目等死,阿珩為了他去而複返,她從沒有對他許過任何諾言,卻已經做到了不離不棄。

  那一次,他身在漆黑中,卻感受到了光亮,可這一次,他攏著光亮,感受到的卻是無邊的黑暗。

  「阿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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