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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諾奈琢磨著也許能從草凹嶺找到一條通往小月頂的小路,於是悄悄潛入了草凹嶺。

  山崖頂端的茅屋仍在,隱隱透出一點亮光。

  諾奈心中一喜,快步上前,從窗戶外看進去,只見沐槿身披麻衣,手中舉著一顆東海夜明珠,一邊走動,一邊仔細凝視著屋子裡的每個角落,手從榻上、案上輕輕撫過,頰上淚痕斑斑,眼中柔情無限。

  沐槿坐到榻上,拿起一件赤宸的舊衣,貼在臉旁,忍不住失聲痛哭,「赤宸,你究竟是死是生?為什麼我派人找遍了大荒都找不到你的下落?即使你真死了,也讓我再看一眼你的屍骨啊。」

  諾奈心下淒涼,根據他聽聞的消息,神農、軒轅,甚至高辛都在尋找赤宸,找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消息。

  赤宸只怕已死,他冰冷的屍骨可能感知沐槿臉上滾燙的淚?

  諾奈在外面站了半晌,沐槿一直捧著赤宸的衣服低聲哭泣。

  他輕輕敲了下窗戶,「死者已矣,生者節哀。」

  沐槿霍然抬頭,見是他,柳眉倒豎,「你個負心賊還敢來神農山?我這就殺了你為雲桑姐姐出口惡氣!」

  一道七彩霞練飛出窗戶,纏到諾奈脖子上,諾奈不言不動,臉色漸漸發青。

  眼見著諾奈就要昏死,沐槿手一揚,霞練飛回,惱恨地問:「為什麼不還手?難道你真是跑來送死的?那你也應該去雲桑姐姐面前求死,你辜負的是雲桑,不是我!」

  諾奈行禮,「求王姬設法讓我見雲桑一面,不管生死,都聽憑雲桑處置。」

  「你早幹嗎去了?你以為雲桑姐姐如今還有精力理會你嗎?」

  諾奈默不作聲,眼神卻是說不出的哀傷,綿綿不絕,比起出聲請求,更有一種難言的力量。

  沐槿狠狠瞪了諾奈一眼,「我帶你走一趟吧。」

  雲桑在她面前一直是最堅強的大姐,從不表露絲毫軟弱,可她知道雲桑心裡很苦,也許這個負心漢能給雲桑一點點慰藉。

  小月頂上,夜來風疾,吹得林木發出嗚嗚咽咽的蕭索悲鳴。

  毛竹屋內,幾截正在開花的影木掛在屋樑上,每朵花都發出幽幽寒光,猶如漫天繁星,照亮著屋子。

  ①注:影木,《拾遺記》中記載的植物,白天一葉百影,晚上花朵可以發光,猶如星星。

  屋子中央擺著一具棺材,棺內躺著一個身著帝王華服的屍體,卻沒有頭顱。

  雲桑頭戴荊釵,穿著麻衣,跪坐在席子上,在影木的寒光下雕刻著一塊建木,五官已經略具形狀,看上去很像榆襄。

  她聽到腳步聲,停止了雕琢,看向門外。

  沐槿領著一個男子悄悄過來,男子身材乾瘦,神情哀傷,卻難掩五官的清逸,正是與雲桑曾有婚約的諾奈。

  沐槿對諾奈低聲說:「雲桑姐姐就在屋內,我在外面守著,如果有人來,我就大聲說話,你趕緊躲避。」

  「多謝四王姬。」

  諾奈迎著雲桑的目光,走進了屋內,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雲桑對他的到來沒有絲毫意外,笑著點了點頭,「請坐。」

  諾奈跪坐了下來,雲桑凝視著榆襄的頭像,「你來得正好,眼睛和鼻子這裡我總是雕不好,你的手藝冠絕天下,能幫我一下嗎?」

  諾奈接過刀子,想要雕刻,卻發現因為終日酗酒,手竟然不再穩如磐石,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

  越是緊張,越是想要做好,越是抖個不停。

  諾奈正又羞又愧,雲桑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她源源不斷傳來的靈力,還是她手掌間的溫柔堅定,他的手漸漸地不再顫抖,兩個人一起把最難雕刻的眼睛和鼻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就好似榆襄複生,真的凝視著他們。

  諾奈看向雲桑,滿面愧疚,「雲桑……」

  「不要再酗酒了。」

  雲桑溫柔地看著他,眼睛內沒有一絲責怪,有的只是理解和寬容。

  諾奈鼻子發澀,「好!」

  雲桑微微而笑,「你的心意我已明白,神農如今的形勢,不方便留客,你回去吧!」

  「你呢?你怎麼辦?」

  「我?我是神農的長王姬,神農國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雲桑的肩膀很瘦弱,語氣卻異常的平穩堅定。

  諾奈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還記得凹凸館裡的水影嗎?我不做諾奈,你不做雲桑,我們不要身份、不要地位,什麼都不要,就做我們自己!天下之大,總有一塊只屬於我們自己的地方!」

  雲桑凝視著諾奈,眼中漸漸有了濛濛淚光,半晌後,說道:「聽說冰月懸屍自盡在城樓的消息後,我知道,你作為高辛羲和部的大將軍諾奈,不可能再娶我這個異族的王姬了!可是,我以為那個設計出了水凹石凸的男兒會明白一切,能看見本心,遲早會來找我。我等著他,日日夜夜地等著他,一直等著他來找我,來告訴我,『諾奈不能娶雲桑了,但我來了,你願意放棄一切,背負駡名,跟我私奔嗎?』我會緊緊抓住他的手,告訴他,『讓諾奈和雲桑被世人咒駡唾棄去吧!』跟隨著他去海角天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等得我眼裡和心裡都長滿了荒草,你卻一直沒有來!」

  諾奈神色淒傷,他害怕一睜眼就看見冰月的屍體,害怕看見雲桑的淚眼,所以他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沉睡在酒罈子中,嫌一般的酒不夠迷醉,甚至特意搜尋玉紅草酒,來麻醉自己。

  ①注:玉紅草,《屍子》中記載的植物,人食用後,要醉三百年,「昆侖之墟,玉紅之草生焉,實其一實而醉,臥三百歲而後寤」。

  直到榆襄的死訊傳來,他才猛然驚醒。

  他緊緊握著雲桑的手,「雲桑,我現在來了!」

  雲桑慢慢地抽出了手,凝視著榆襄的頭像,一行珠淚從她的睫毛墜落,沿著臉頰緩緩滑下,「你來遲了!」

  諾奈淒惘的神情中透出幾分堅定,「我答應要為你再蓋一個凹凸館,只要水未枯、石未爛,永遠都不會遲!」

  「我現在是神農的長王姬雲桑,神農百姓的依靠,我不可能跟一個背信棄義的高辛將軍走。」

  諾奈急切地說:「雲桑,你忘記你發的毒誓了嗎?不得再干預朝政,否則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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