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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匆匆閃避,可是腳被裙裾絆了一下,身子搖晃幾下,沒有避開,硬是一腳踩到了屍骨上,把焦黑的屍骨踩成了幾截。

  彤魚氏驚慌地說:「這、這……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都說不該上來了,可是夷澎因為作戰有功,剛加封了大將軍,陛下又知道我一向喜歡朝雲峰的風景,所以非要賞賜我上來轉轉。」

  彤魚氏抓起地上的碎骨,雙手伸向纈祖,「姐姐,真是不好意思。」

  纈祖臉色發青,身子搖搖欲墜,昌僕趕緊扶住了她。

  仲意雖然悲憤,可他不善言辭,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伸手去拔劍。

  阿珩一把按住哥哥的手,擋在母親前面,攤開一方絹帕,小心翼翼地接過焦黑的屍骨。

  彤魚氏感歎:「哎!真是可憐!高高大大、生龍活虎的一個大男兒,竟然只有這幾塊焦骨了。」

  阿珩笑吟吟地說:「是啊,估計也只有娘娘您能體會我們的痛苦,畢竟三哥也是被烈火焚燒而死,連點屍粉都沒有留下!」

  彤魚氏面色劇變,再笑不出來,惡狠狠地盯著阿珩,阿珩笑看著她,分毫未讓。

  彤魚氏抬眼盯著纈祖,陰森森地說:「老天聽到了我的詛咒,你就慢慢等著瞧吧!」

  纈祖臉色慘白,昏厥過去。

  彤魚氏領著一群宮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朝雲殿。

  纈祖醒轉後,神情哀傷欲絕,阿珩想問什麼卻不敢問。

  壁龕角落裡的玉盒放了上千年,她從沒留意過,今日才知道是自己哥哥的骨頭。

  披頭散髮的朱萸匆匆去找了個水晶盒子,阿珩把手絹裡包著的骨頭放入盒子。

  朱萸看他們都不說話,安慰道:「等大殿下傷好了自然會找那個臭婆娘算帳,你們別生氣了。」

  仲意和阿珩的眼淚差點掉下來,那個處處保護著他們的大哥再也不會出現了。

  阿珩第一次明白了大哥為什麼一見面就總是訓斥她不好好修行,為什麼她沒有早點懂得大哥的苦心呢?

  纈祖對周圍的宮女說:「你們都下去吧,讓我們一家子單獨待一會兒。」

  朱萸要跟著下去,纈祖說:「你留下。以後你……你和昌僕一樣。」

  「哦!」

  朱萸忙又坐了下來,嘻嘻笑著抓了抓蓬亂的頭髮。

  阿珩和仲意都正在傷心,沒有留意纈祖說的話,昌僕卻是深深看了一眼朱萸。

  纈祖對阿珩吩咐:「把盒子給我。」

  阿珩把盒子捧給母親,纈祖打開了盒子,手指從碎骨上撫過,「你肯定納悶這是誰,為什麼他會變成了這樣,這個故事很長,要從頭說起。」

  仲意說:「母親,你累了,改天再說吧!」

  「你也聽一聽,你只知道這是雲澤,並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這樣。」

  仲意看母親態度堅決,只能應道:「是。」

  纈祖想了一會兒,說道:「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久遠得我幾乎要想不起來。那時我爹爹還活著,西陵氏是上古名門,與赤水、塗山、鬼方三家被大荒稱為『四世家』,西陵氏的實力僅僅次於赤水氏。祖上曾出過一位神農王后,伏羲大帝都對我們家很客氣。自小,我就善於馭使昆蟲,能用精心培育的蠶絲織出比雲霞更漂亮的錦緞,一時間,我名聞天下,被天下人叫作『西陵奇女』,各大家族都來求親。我那時候驕傲又任性,眼睛長在頭頂上,誰都瞧不上,偷偷地溜出家門,和兩個朋友一起遊玩。我們結拜為兄妹,吃酒打架,闖禍搗蛋,行俠仗義,什麼都做。」

  纈祖的眼睛裡有他們從未見過的飛揚歡愉,令仲意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母親也曾年輕過。

  阿珩想起了幾百年前,小月頂上的垂垂老者也是這麼微笑著述說這段故事。

  「有一天,我們三個經過軒轅山下,我看見了一個英俊的少年,他站在人群中間,微微而笑,卻像是光芒耀眼的太陽,令其他一切全部黯淡。」

  昌僕低聲問:「是父王嗎?」

  纈祖點點頭,眼中盡是蒼涼,「我從小被父母嬌寵,只要我想得到的東西都是手到擒來,我以為這個少年也會和其他少年一樣,看到我就喜歡上我。一個月夜,我偷偷溜去找少年,向他傾吐了情意,可是他拒絕了我,說他已經有喜歡的女孩。我羞憤地跑走,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跟著同伴們流浪,可是我日日夜夜都想著那個少年,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得到。後來有一天,我看著徐徐落下的夕陽,突然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得到他!我可是西陵纈,怎麼可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男人?我離開了同伴,去找那個少年。」

  纈祖的視線掃過她的兒女們,「那個驕傲任性的西陵纈還不知道生命中究竟什麼最可貴,她不知道自己毫不猶豫扔下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仲意、昌僕、阿珩都不吭聲,只有朱萸心性單純,興致勃勃地問:「後來呢?後來你如何打敗了情敵?」

  纈祖沉默了半晌才說:「我找到了少年,作為他的朋友留在了軒轅族。我知道他是一個有雄偉抱負的男子,不甘心於只做一個小神族的族長,於是殫精竭慮地幫他實現他的抱負。我畢竟是名門大族出來的女子,甚至是按照未來神農王后的標準在培養,我知道如何合理分配田地,如何制定賦稅,如何管理奴隸,我教導軒轅族的婦女養蠶織布,和他分析天下形勢,告訴他神農王與高辛王爭鬥得越激烈,他越有機會……反正只要是他需要的,我就一心一意地幫他,我不相信他喜歡的那個女子能給他這些。日子長了,我們越來越親密,幾乎無話不說,有一天,他突然問我究竟是誰,一般的女子不可能知道那麼多,我告訴他我叫西陵纈,他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

  纈祖側著頭,黯淡晦敗的容顏下有一絲依稀的嬌俏,似乎又回想起了那天,「那個時候,西陵纈的名氣就像是現在的少昊和青陽,也許有人會不知道神農王究竟是誰,但沒有人不知道西陵纈。軒轅族正迫切需要一個橋樑,能讓他們和名門大族建立聯繫,還能有比西陵氏更好的橋樑嗎?後來,你爹爹向我求親,我自然立即答應了。在我們成婚前,一個女子來求我,告訴我,她、她……已經有了身孕。」

  纈祖神情恍惚哀傷,屋內只有屏息靜氣的沉默。

  「她哭著求我,說她已經有了孩子,求我不要和她搶丈夫,她說,『你是西陵纈啊,天下的男兒都想娶你,可是我只有他,求你把他還給我吧。』她不知道,不管天下有多少男兒,我只想嫁給他,我拒絕了女子的請求。她又哭著哀求我看在孩子的分兒上,允許她做妾,要不然她根本不能生下孩子,她的父兄會打死她和孩子,我又拒絕了她的請求。我是西陵纈啊!怎麼可能剛一成婚,就讓另一個女人生下我丈夫的孩子?全天下都會笑話我,我的父親和家族丟不起這個臉!父親本來婚事就答應得很勉強,如果知道這事,肯定會悔婚。我趕走了那個女子,把這一切都當成一場噩夢,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地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在我成婚後,我又看到了那個女子,她擋住我的車輿,搖搖晃晃地捧著一段被鮮血浸透的麻布走到我面前,麻布上還有著黏稠乾枯的肉塊,她對我說:『我以我子之血肉發誓,必要你子個個死盡,讓你嘗盡喪子之痛!』」

  仲意和阿珩已經猜到這個女子是誰,心內騰起了寒意,纈祖臉色白得發青,昌僕柔聲勸道:「母后,您先休息一會兒。」

  纈祖搖搖頭,「女子說完話,就走了。其後幾百年,我漸漸忘記了這個女子,我和你們的父王很是恩愛,下了坐騎是夫妻,上了坐騎是戰友,我們同心協力,並肩作戰,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戰中,西陵族為我奮勇廝殺,人丁越來越少,漸漸沒落,卻讓軒轅族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神族變成了大荒人人皆知的大神族。我有了兩個兒子——青陽和雲澤,最懂事的是雲澤,他看出青陽性子散漫,不喜打仗,主動承擔了長子的責任,日日跟在你們父王身邊,鞍前馬後地操勞。」

  纈祖神情倦怠,朱萸捧了一盅茶給她,纈祖喝了幾口茶,休息了一會兒,接著說道:「隨著軒轅族的力量越來越壯大,軒轅準備建國,你父王告訴我他要冊封一個妃子,方雷族族長的女兒,他請我理解,為了順利建國,他必須獲得方雷族的支持。我沒有辦法反對,也沒有能力反對。青陽為了這事和我大吵,嚷嚷著要去找父親理論,雲澤自小就學習處理政事,比青陽懂事許多,是他勸下了青陽。所幸方雷氏入宮後,你父王也只是客氣相待,並沒有過分恩寵,我松了一口氣。不久之後,我又有了身孕,沉浸在又要做母親的歡愉中。一日,軒轅王領著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走到我面前,告訴我要納她為妃,那個女子看著我盈盈而笑,我卻毛骨悚然,她、她……就是那個一千多年前祈求過我、詛咒過我的少女,也就是剛才離開朝雲殿的彤魚氏。」

  朱萸「啊」的失聲驚叫,仲意和阿珩雖然早已猜到,仍背脊發涼。

  纈祖說:「兩年多後,軒轅族的三王子軒轅揮出生了,他雖然不是軒轅王的第一個兒子,卻是軒轅國第一個出生的王子,軒轅王異常高興,下令舉國歡慶。那個時候,我仍然看不透,仍然不明白究竟什麼最重要,居然為這事動了胎氣,導致仲意早產。仲意自小身子柔弱,靈力不高,是娘對不起你!」

  仲意想到那個時候,軒轅在舉國歡慶三王子的降臨,母親卻獨自一人守在冷清的朝雲殿,心酸地說:「娘,這又不是你的錯,你別再自責了。」

  纈祖說:「我當時又是不甘心,又是嫉恨,又是恐懼,鼓勵雲澤盡力多討軒轅王的歡心,其實雲澤比我更明白形勢,他常常勸我天下什麼都可以爭,只有男人的心爭不得,即使爭得了,也是付出大於得到,可我看不透,我總是忘不了前面那千年的虛假歡愛,後來……後來……」纈祖仰起了頭,他們看不到纈祖的臉,卻看到有淚珠從下頜滴落。

  「軒轅和西南的滇族打仗,你父王本來要派青陽出征,雲澤知道青陽最煩這些事情,主動請纓,你父王為了鍛煉軒轅揮,就讓雲澤帶上了他。雲澤在戰場上大捷,滇王投降,在受降時,滇族忽然出爾反爾,爆發動亂。滇地多火山,軒轅揮說雲澤在帶兵突圍時,不小心跌入了火山口。青陽不相信,找到了雲澤的屍骨,說是軒轅揮害死了雲澤,要求軒轅王徹查。軒轅王派重兵守護指月殿,禁止青陽接近軒轅揮,青陽強行闖入指月殿,打傷了軒轅揮。軒轅王下令將青陽幽禁於滴水沒有的流沙中,關了半年,直到青陽認錯。青陽出來時瘦得皮包骨頭,不成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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