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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在巧慧的精心照顧下,精神雖還不濟,身體卻好了很多。承歡笑說要為我彈奏一曲新近練好的曲子,難得她肯靜下心來學箏,又是為了讓我開心,不願掃她的興,點頭應好。她拖了我去廳堂,進去時十三爺正負手立于窗邊,怔怔出神,眉梢眼角全是相思,唇角的淡淡笑意滿是疲倦。站在屋中最明亮處的他,卻渾身上下散發著無可言喻的孤寂冷清,似乎陽光到了他身邊都自動回避。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側頭間,相思立即掩去,疲倦也立即消失,又是那個行事穩重的怡親王了。他帶著幾分暖意笑問:「來了多久?」

  我道:「剛到。」我隨意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十三爺坐于側旁,打量了我幾眼問:「身子可好?」我點點頭。他沉默了會兒道:「身體最重要。」我強笑了笑,看向承歡。

  承歡正在戴義甲,半天還沒有纏好,我說:「過來。」她忙抓起義甲跑來,我替她細細纏好,她笑著跑回箏旁。十三爺笑說:「不知道你以後是更寵承歡,還是更寵承歡的小妹妹。」

  我側頭笑問:「你覺得是女孩?」

  十三爺一呆,道:「我私心裡希望是個女孩,不過皇兄盼著是個男孩。」

  我道:「我也希望是個女孩子。」兩人了然一笑,我正欲說話,瞥到胤禛緩步進來,忙收聲扭過頭。十三爺立即站起回身請安。巧慧和承歡都行禮問安。我也隨著立起道:「皇上聖安。」

  胤禛笑讓大家坐,說著自己坐在了十三爺身側的椅子上。我站立未動道:「奴婢不敢。」胤禛盯著我未語,十三爺看看我又看看胤禛,左右為難,承歡忽地大叫道:「姑姑,你要不要聽承歡彈曲子了?」承歡帶著幾絲不安,雙眼內藏有驚恐,我忙笑道:「聽。」說著趕忙坐下,十三爺神色一松,也隨著坐下。

  承歡小臉緊繃,肅然端坐,右手微揚,左手輕壓,靈動琴聲在屋中響起,竟是《歸去來》。

  徵音為主,旋律短暫離調,表現「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旋律漸快,哀喜交雜,「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

  速度逐次加快,力度不斷加強,情感越來越強烈,「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琴聲在高潮突然切住,尾聲緩緩流出,承歡雙手輕按,全曲結束在宮音。餘音嫋嫋,耐人尋味。

  我腦中依舊徘徊著「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覺今是而昨非,覺今是而昨非……」

  胤禛叫道:「若曦!十三弟!」我這才回過神來,十三爺也是一臉茫然若失,遑遑之色。我和十三爺默然對視,兩人眼中都是幾分哀傷。胤禛又叫道:「若曦!十三弟!」十三爺忙立起道:「臣弟在。」

  胤禛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看著承歡問:「誰讓你彈這首曲子的?」

  承歡眼珠子骨碌一轉,從我們臉上掃過,噘嘴道:「我自個兒挑的,這首好聽。我彈得不好嗎?」

  我道:「沒有,彈得很好,就是太好了,我們才聽入神了。」

  承歡將信將疑地看向阿瑪,問道:「姑姑說的是真的嗎?」

  十三爺緩緩一笑道:「你姑姑寵你,她眼中你什麼都是好的。曲子意境並未體現,不過難得你把指法練得那麼純熟,也就很好了。」

  承歡雖怕自己阿瑪,卻很是相信阿瑪所說的話,聽完滿臉喜色地問胤禛:「皇伯伯不喜歡嗎?」

  胤禛微雜絲苦笑道:「喜歡。」承歡喜滋滋地湊到胤禛身旁,帶著絲討好說:「我聽哥哥們說,皇伯伯很是喜歡田園之樂,這首曲子好似就講這些的。」

  我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嘲笑了出來。十三爺低頭肅容端坐。胤禛看到我笑,一下笑了起來,半摟著承歡喜道:「今日要好好賞你。」我忙斂了笑意,撇過頭。

  十三爺微坐了會兒,站起向胤禛行禮告退,牽了承歡的手向外行去,巧慧隨後而出,我也立起向胤禛行禮告退。他站起來道:「以後不用老是行禮,如今有了身子,凡事怎麼便宜怎麼來。」

  我轉身就走,他一把拽住我,我下狠勁甩了幾下,卻沒有甩掉他的手:「放開我。」

  胤禛把我拉進懷裡,強攬著道:「十幾天未見,再大的氣也該消消了。你不願見我,可孩子說不定還想著見阿瑪呢!」我推了推他,未推動,他道:「如今已有身孕,得趕緊冊封你了,和你商量下你想要什麼名號。」

  我身子一僵,停止了掙扎,默然半晌後道:「我不想要什麼封號。」

  他柔聲說:「你有身孕的事,現在就幾個人知道,連承歡我都仔細吩咐過不許對任何人說。可再過一個月,身子就漸顯了。你不想做我的妃子,可孩子總要有阿瑪的,難道你捨得讓孩子被人暗地裡嘲笑嗎?」

  我脫口而出道:「你讓我出宮吧,我們在宮外,自然不會有人笑她的。」

  胤禛臉色一白,雙臂用力,把我壓進懷裡,讓我緊緊貼著他道:「若曦,我不會讓你和孩子離開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我頭被他摁在肩膀上,胤禛低低問:「你現在對我只有恨了嗎?」

  我聽他語氣流露著前所未有的淒傷,心中疼痛,淚順著臉頰滑落到他衣上:「我多希望我只是恨你,可我不是,甚至我想恨你,可總是恨不起來。我只是怕這個皇宮,怕那個皇帝,他會那麼心狠,狠得讓人懼怕。」

  胤禛扶起我,抽了絹子幫我擦淚,一面道:「不要哭了,有了身子的人哭對孩子不好。若曦,我是你的胤禛,可我也是這紫禁城、整個大清的皇帝,很多事情我有自己的無奈。」

  我搖搖頭,推開他手道:「很多事情的確是無奈,可也許換一個人他就會有不同的做法,你卻總是選擇最極端的手段,最後傷人傷己,為什麼?為什麼恨要如此強烈?」他靜默無語,我輕歎口氣,轉身離開。

  巧慧坐於炕上低頭剪著衣服,我在一旁歪靠著看了半晌道:「你從哪裡找了這許多半新不舊的小孩衣衫?太糟蹋東西了,把好好的衣服剪成一塊塊。」

  巧慧手下未停,笑說:「是特意請高公公幫忙尋的。整整一百家身體康健的孩子穿過的衣服,給小格格做一件『百家衣』。」

  我搖頭笑了笑,巧慧道:「小姐沒有聽過『穿了百家衣,能活七十七』嗎?我特意囑咐了多尋那些姓『劉』、『陳』、『程』的人家,借『留』、『沉』、『成』的吉利多多護佑小格格。」巧慧拿起件寶藍衣衫一面剪著一面說:「小人兒最易受驚,『藍』諧音『攔』,可以攔住不乾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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