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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我問:「為什麼呢?」

  他睜開眼睛看著我,有些悶悶不解,過了半晌怒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

  我道:「你脾氣一上來,還會記得不跟女人一般見識?只怕就是個孩子,也先打他一頓解了氣再說。」他愣愣地看著我。

  我緩緩道:「奴婢小時候特別喜歡吃冰糖葫蘆,因為它酸酸甜甜脆脆,偶爾一吃,感覺很新鮮。後來因為阿瑪嫌它不乾淨,不肯給我買,我卻越發不能忘記冰糖葫蘆的味道,總覺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雖然我也很愛平日常吃的芙蓉糕,可還是覺得冰糖葫蘆更好吃。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又吃到了冰糖葫蘆,十阿哥,你猜猜我是什麼感覺?」

  十阿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見我緊盯著他,他說:「肯定很高興!」我笑了笑道:「錯了!是失望,極其失望!奴婢一瞬間的感覺是,這個東西雖然不難吃,可也絕沒有芙蓉糕好吃,奴婢怎麼會一直認為它比芙蓉糕好吃呢?然後就試著三個月都沒有吃芙蓉糕,發覺自己想得要命,這才知道自己最愛吃的原來是芙蓉糕。奴婢竟然不知道隨著年齡漸長,自己的口味早已經變了,只是固執地守著過去的記憶不肯放手,卻不知道一直被自己的記憶騙了。」

  說完我靜靜看著十阿哥,他卻是一臉茫然,我說的話很難懂嗎?我看向十四阿哥,十四阿哥贊許地看了我一眼,緊接著看著十阿哥無奈地搖搖頭。

  看來不是我的問題,事已至此,挑明瞭說吧!我吸口氣,繼續道:「十阿哥,其實奴婢就是那個冰糖葫蘆,而十福晉就是芙蓉糕。芙蓉糕一直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日子久了,你不覺得稀奇。而冰糖葫蘆因為一直得不到,留在記憶裡,味道變得越發好。但如果真有一日你沒有了芙蓉糕,你才會知道,其實你最喜歡的是芙蓉糕。」

  十阿哥臉色一時驚一時痛一時疑,默默沉思著。我道:「奴婢再問一遍,十阿哥為什麼沒有還手呢?」

  十阿哥臉色變化多端,猶疑不定。我道:「也許是即使氣極了,心底深處仍然不捨得呢!」

  他猛地把桌上的茶盅掃翻在地,吼道:「不是!不是!我不和你說!我總是說不過你!反正不是!」說著,掩著臉向外沖去。

  我緊追了幾步,十四阿哥在身後叫道:「讓他自己靜心想一想,這麼多年的心結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想通的,何況他還是個認死理的人。」

  我停了腳步,很是尷尬,轉身向幾位阿哥草草行了個禮,誰的神色都不敢看,就趕忙退了出來。出來後叫了王喜讓他帶人進去服侍,又吩咐他趕緊把地上的碎茶盅清理了。

  我坐在幾案旁呆呆地想著十阿哥和十福晉。玉檀輕聲叫道:「姐姐,該給萬歲爺奉茶了。」我「啊」了一聲,忙立起,玉檀把茶盤遞給我。我向她點點頭,定了定心神後托著茶盤,小快步而出。

  進去時,康熙正和幾位阿哥商議「江南督撫互訐案」。我心中輕歎道,又是貪污。如今真是月月有小貪,幾月一大貪。

  因為江蘇鄉試時,副主考趙晉內外勾結串通,大肆舞弊,以至放榜時蘇州士子大嘩。康熙命巡撫張伯行、兩江總督噶禮同戶部尚書張鵬翮、安徽巡撫梁世勳會審此案。審理期間卻牽連出噶禮受賄銀五十萬兩,案子越發錯綜複雜,審理一個多月竟然沒有任何結果。張伯行憤而上奏彈劾噶禮,噶禮聞訊也立即上書攻擊張伯行。一時眾說紛紜,各有道理。

  康熙無奈之下又派了穆和倫、張廷樞去查詢,可他們卻因為顧忌噶禮權勢而至今未有決斷。噶禮出身顯貴,是太祖努爾哈赤之女的額駙、棟鄂氏滿洲正紅旗溫順公何和哩的四世孫,本身又位居高位,兩江總督是封疆大吏中最煊赫的要職,乃正一品大員。最重要的是噶禮一直聖眷隆厚,康熙很看重他。

  康熙問四阿哥如何看,四阿哥恭敬地回道:「皇阿瑪南巡時曾讚譽張伯行為『江南第一清官』,他在民間也一直口碑甚好。噶禮在皇阿瑪親征噶爾丹時立下大功,其時大軍困于大草原時,唯獨噶禮冒險督運中路兵糧首達,向來對皇阿瑪忠心耿耿。如今兩人互相攻擊,確實令人惋惜,兒臣的意思是還需詳查,勿要冤枉任何一個。」

  我一面低頭奉茶,一面抿嘴而笑,好個抹稀泥,說了和沒說一樣。不過接著卻替他無奈,他的本意肯定是嚴懲貪污之人,但上次在戶部虧蝕購辦草豆銀兩案件時,已經因自己的政見與康熙不合而遭到斥責,此次又牽涉到康熙的寵臣噶禮,在不能確定康熙的心意前,如果不想失去康熙的歡心,他也只能韜光養晦,隱藏政見。

  康熙又問八阿哥的意思,八阿哥回道:「兒臣的想法和四哥一樣,還是要仔細查詢,勿枉勿縱。」

  我心下一笑,這也是個滴水不漏的,有觀點等於沒觀點。待奉完茶後,低頭靜靜退了出來。

  玉檀看我捂著側肋皺眉頭,半蹲在我身邊問:「疼嗎?」

  我點點頭道:「隱隱地,還好。」

  玉檀道:「晚上我幫姐姐用燒酒、麵粉和雞蛋清敷一下傷處,過幾天就會好的。」我朝她感激一笑,點點頭。

  心中忽動,想著連一直未去前頭的玉檀都知道十阿哥大鬧,康熙不可能一無所覺的。

  過了大半晌,王喜匆匆進來說:「萬歲爺叫姐姐。」我起身隨他而去。幾位阿哥正向外行去,我和王喜忙俯身蹲在一旁,待他們走後,我才進去。

  康熙問:「剛才怎麼回事?胤䄉?鬧什麼?又是踹人,又是摔杯子的。」

  我跪在地上,想著終究是瞞不過的,只能實話實說,低頭道:「十阿哥和十福晉吵架,一時生氣就跑來找皇上評理,後來被勸了幾句,就又回去了。」

  康熙說:「這些朕都知道了。為何吵?怎麼把他勸回去的?」語氣雖溫和,卻隱隱透著無限威嚴壓迫。

  我心中一顫,磕了個頭道:「十阿哥和十福晉吵架的原因,歸根究底是因為多年前的一些流言飛語,十福晉一直誤會至今,所以此事也算因奴婢而起。是奴婢斗膽勸的。」當年十三妹喜歡十阿哥的事情,全紫禁城都傳得沸沸揚揚,康熙沒有道理不知道。

  我把由燈籠引發的吵架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又把對十阿哥說的話大致重複了一遍。

  回完話後,頭貼在地上,心中只是難受,一件件,一樁樁,不知道康熙最終會怎麼發配我。忽地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我整日提心吊膽,瞻前顧後,費盡心機,卻還是時有紕漏,生生死死都操控在別人手中,不管是康熙還是阿哥,任何人的一句話都有可能瞬間把我打入地獄。無限心灰,無限疲憊,忽覺得如果他就此把我給了十阿哥,我也認了,不想再爭,不想再抗拒。

  康熙一直沒有說話,空氣中死一般地凝寂,我木然地等著康熙的發落。半晌後,康熙說:「起來吧。」我磕頭後立起。康熙凝視著我,溫和地問:「道理你說得如此清楚明白,將來有一日自己可能做到?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經得到的?」

  我猛地抬頭看向康熙,正對上他洞察秋毫的目光,又忙俯下頭。靜默了會兒,回道:「奴婢不知道。」

  康熙輕歎口氣,柔聲說:「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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