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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他把碗遞還給那個女子的時候,正好看見我朝著他,帶著笑意搖晃著腦袋。他眼中閃過幾絲笑意,瞟了我一眼,自坐了下來。

  看著她又轉到了十三阿哥桌前,仍然是唱著歌,平端著酒碗,臉上帶著三分笑意、三分傲氣。玉檀匆匆回來,附在我耳邊說道:「是蒙古王爺的女兒,蘇完瓜爾佳·敏敏,草原上出了名的美女。」我心想,難怪呢,能挨個給阿哥們敬酒,正想著,看到十三阿哥已經站了起來,臉帶笑意,端起酒一干而盡。

  十三阿哥喝完後,並沒有如其他阿哥那樣把酒碗還給敏敏格格,而是招手讓一旁服侍的僕役又在碗裡注滿了酒,接著他居然平端著那碗酒,臉上也帶著三分笑意對著敏敏格格高聲唱起了祝酒歌。這一出人意料的舉動立即引起了全場的注意,人人都靜了下來。我不知道十三阿哥用的是蒙語還是滿語,反正我是聽不懂,可一點兒不影響他歌聲的魅力。

  十三阿哥身形挺拔,眉目英豪,笑容熱情中透著散漫,他的歌聲深遠而嘹亮,在寂靜的夜色中遠遠蕩了開去,好似這就是草原上自古以來唯一的聲音。他就如那草原上傳說中的天馬,驚鴻一現,簡單兩個輕躍已經震驚了全場。

  大家本來就頗為留意地看著敏敏格格敬酒,此時更是人人都直了眼,個個豎著耳朵。我也聽得滿臉笑意,心花怒放,想著,十三阿哥,好樣的!

  只看敏敏格格臉色微紅,有些驚異,不過很快只是含笑聽歌,然後婉轉一笑,伸手接過碗,也是一抬脖子,一飲而盡,十三阿哥大笑著拍了幾下掌。

  隨著十三阿哥灑脫的笑聲和掌聲,滿場的人都笑了起來,夾雜著鼓掌聲和叫聲。我也拍著巴掌,笑歎道:「果然是大草原的女兒。」

  她飲完酒,隨手把碗遞給立在一旁的下人,轉身面向康熙跪倒在地上朗聲說道:「請陛下允許敏敏獻上一舞。」康熙笑著准許了。

  只見她緩緩從地上站起,微躬著身子,擺出一副正在騎馬的姿態,靜止不動。全場都安靜地目視著她。然後她拍了拍雙手,隨著幾聲清脆的巴掌聲,激昂歡快的草原舞曲響了起來,她也由靜轉動。俯下,仰起,側轉,迴旋,彈腿,展腰,她用自己激越舒暢的舞姿展現著草原兒女特有的風情,他們是雄鷹,他們是駿馬,他們是這片天地的兒女。

  在場的蒙古人隨著節奏拍掌,有人開始隨著曲子哼起了歌,慢慢地掌聲歌聲越來越大,所有的蒙古人都為場中那跳動的紅色火焰而激動。她旋過太子爺桌邊時,太子不禁一怔,緊接著也隨著節奏開始打拍子。她旋過一張桌子,就點燃了一處火焰。只除了四阿哥,她從他桌邊旋過時,四阿哥雖然也打了幾個拍子,但臉上始終淡淡的。

  一舞即終,全場歡聲雷動。敏敏格格微笑著環視了全場一圈,目光稍稍在十三阿哥身上一頓,然後目注康熙,右手撫胸,行了一禮。康熙一面伸手示意她起來,一麵點著頭,笑對蒙古王爺說著什麼。

  我看到這裡心中長歎口氣,對玉檀吩咐道:「我有些乏,先回去了。雖說芸香、晨櫻在前頭伺候著,你也留心著點兒。」

  玉檀忙笑應道:「姐姐放心去吧,准保出不了錯。」我點點頭擠出了人群。

  走遠了,歡笑聲漸漸在身後隱去,一路上碰到巡營的士兵都側身站住給我讓路。我心中翻江倒海,都不搭理,只管默默走著。

  我也曾經有過一舞動全場的經歷。從小在新疆長大,維吾爾族的舞蹈跳得絕不比那些最擅歌舞的維吾爾族少女差,在新疆時會跳的人很多,倒也沒什麼出奇之處,上高中時因為父親在北京謀到一份教席,遂帶了全家移居到北京。

  當我身穿維吾爾族服飾,在年級野營晚會上盡心一舞後,也是全場的掌聲喝彩聲。他大概也就是那時真正注意到我了,雖然以前因為我偶爾會搶了他年級第一的寶座,他也會在擦肩而過時瞟我一眼。

  師長父母們都對我們的早戀憤怒過,不明白兩個優等生怎麼如此出格,公然在校內手牽著手走過,在飯堂吃飯時,仍然握著彼此,他為此迅速學會了用左手吃飯。那樣絢爛地燃燒,可又怎樣呢?他最終遠渡重洋離我而去,而我只能選擇遠離北京去遺忘。

  我躺在草坡上,看著低垂的星空,發現自己原來仍然記得。在我以為那一切都已經是前生的事情時,今夜卻因為一支舞而全部湧上了心頭。雙手緊緊抓著地上的野草,眼淚卻慢慢從兩側滾落。如果我知道我的生命如此短暫,我絕不會、絕不會離父母遠去,如果那三年我能陪伴在父母身邊,也許我現在的遺恨會少一些。我為自己的一點兒傷又去嚴重傷害了深愛我的人。

  哭了一會兒,心裡慢慢平靜下來。長長地呼了口氣,起身跪倒在地上,心裡默默祈禱著,老天,不管你將怎樣對我,但請一定要善待我的父母。哥哥嫂嫂,一切就全靠你們了。默禱完,伏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又跪著發了一會兒呆,才緩緩站了起來。

  剛轉過身子,卻看見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靜靜立在不遠處。夜色籠罩下,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我有些尷尬,一時竟忘了請安。

  十三阿哥快走了幾步,到我身前,柔聲問道:「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嗎?」

  四阿哥也緩步而來,站在十三阿哥身旁。我強笑了一下,說道:「只是想起了父母,心裡有些堵得慌。」十三阿哥聽我說完,臉上表情也是一黯,沉默了下來。四阿哥側頭看了他一眼,用手輕拍了一下十三阿哥的後背。

  我忙岔開話題,問道:「你們怎麼出來了?」

  十三阿哥整了整表情,回道:「酒喝得有些急了,所以出來轉轉,醒醒酒。」我「咦」了一聲,說道:「那幫蒙古酒罈子也肯放你們走?」

  十三阿哥笑道:「人有三急,他們不放也不行。」我抿嘴而笑,沒有說話。

  靜了一小會兒,我說道:「出來的時候久了,也該回去了。」

  十三阿哥看了看四阿哥,說道:「我們也該回去了。」遂三人一道向營帳行去。

  走在路上,十三阿哥突然問道:「你那日為何要選紅梅給我呢?」

  我心想,因為你將來要被幽閉十年,但過後卻可得享尊榮,可不就是香自苦寒來的梅花嗎?嘴裡卻回道:「梅乃花中四君子之一,難道你不喜歡嗎?」

  十三阿哥笑道:「只是看你給四哥的是他最愛的木蘭,所以隨口一問而已。」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我覺得火氣直往上冒,脫口就說道:「當初問你的時候,也不見你答上來,現在倒是什麼都知道了。」說完,嘴裡還小聲嘀咕了一句,「辦事一點兒也不牢靠。」

  他忙尷尬地看看我,又看看四阿哥,最後賠笑說道:「我就是太盡心盡力地幫你打聽,才讓四哥察覺了。」我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臉上堆著笑說道:「今日當著四哥的面,你倒是說說,為什麼打聽四哥的這些……這些……」他想了半天,好像覺得沒什麼適合的詞,索性住了口,只拿眼睛斜瞅著我。

  我看了看周圍的帳篷,說道:「好了,我要回帳休息去了,你趕緊繼續喝酒去吧,奴婢這就告退了!」說完,也不等他答話,自快步轉右走了。只聽得他在身後低笑著和四阿哥說著什麼。

  因為有康熙的許可,這幾日一有時間,我就去要了馬,揀一塊僻靜處,由一位騎術精湛的軍士教騎馬。

  他說不敢讓我對他用任何敬稱,我看他一臉惶恐,也就答應直接喊他的名字——尼滿。看到他,不禁會想到姐姐和那個人。想著那個人恐怕才不會如此恭恭敬敬、惶惶恐恐、拘拘束束的,想著想著就一面看著尼滿,一面忍不住地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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