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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雖早已知道十三阿哥是不羈的人,但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推崇嵇康,特別是他作為皇室子弟,身處統治階級的金字塔尖,卻絲毫不稀罕也不維護自己的身份與利益。這份從天而降的意外之喜和發現這個古代社會終於有一個人能明白我內心深處想法的感覺讓我狂喜,不禁越發高談闊論。

  而他大概也沒有想到在這個儒家文化盛行的時代,會碰到我這樣的女子,畢竟連男子也少有敢對儒家思想提出質疑的。他帶著三分驚訝、三分欣賞、三分喜悅,陪我一塊兒侃侃而談。

  說得興起時,我端著酒杯說:「其實我這麼喜歡嵇康,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他以為我又有奇談妙論,忙凝神細聽。我半眯著眼睛,面帶微笑地道:「中國古代歷史上美男子雖很多,如宋玉、潘安之流,可總帶著一股陰柔美,可嵇康是不同的,史書上說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到他的人怎麼評價他來著?」

  十三阿哥說:「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我一拍十三阿哥肩膀,笑著說:「正是!嵇康是陽剛的、健康的,是金色陽光下一株高挺的青松,積雪壓不垮,寒風吹不倒。」我忍不住重重地歎氣,無限神往地慢聲誦道:「可謂尚氣任性,慷慨激烈,何為丈夫?此為丈夫!」

  十三阿哥大概從沒聽到女子公然談論傾慕男人的皮相,越聽眼睛越直,聽我說完後,看著我的表情半天沒有聲音,最後歎道:「真名士自風流!」

  不可否認,剛開始和十三阿哥結交時,我是存著私心的。畢竟從表面上看我是八爺這邊的人,姐姐更是八阿哥的側福晉,而歷史卻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獲得了這場戰爭的最終勝利。我雖然不可能扭轉歷史,但我可以盡力給自己留條退路。

  可經過這次交心暢談,我真的認為他是我的知己了。畢竟在這裡,誰會認為本質上每個人生來就是平等的?誰會認為即使是天子也沒有權力讓所有人都遵照他的要求?雖然他只是因為推崇嵇康而對現存的文化體制有所懷疑,雖然他只是因為本性灑脫不羈,所以才曠達包容,但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令人驚喜了。

  等我們喝完酒,十三阿哥送我回貝勒府時,天已黑透。十三阿哥雖已放慢了馬速,我還披著件他為我借來的披風,卻仍然感覺有些冷。他扶我下馬後,我道:「你先去吧!」

  他想了想說:「還是我自己和八哥說清楚。」

  我笑道:「他們不會對我怎樣的,我姐姐不會捨得的。」他一笑沒有理我,自顧上前拍了門環。

  我看他執意如此,也就隨他。門很快就開了。兩個開門小廝見我和十三阿哥並排立在門前,大驚下忙請安。十三阿哥淡淡道:「起吧!去給貝勒爺報個信,就說我來了。」一個小廝立即飛奔而去,另一個忙掩了門,領著十三阿哥往前廳而去。我向十三阿哥點點頭,自行回姐姐屋。

  我回到屋子裡時,別的丫頭都不在,只有巧慧陪伴在側。

  姐姐臉色鐵青,看著我,說:「你應該還記得我說過『只此一回,再無下次』。」

  我站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和朋友一時興起遊玩在外的事情,我在現代是經常做的,可是在古代,這麼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竟然讓周圍的人反應這麼大,我不禁歎氣再歎氣。

  我一直沉默地站著,因為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和姐姐溝通這件事情,我們有著三百多年的代溝,姐姐也一直一臉無奈,傷心地看著我。

  默立了半天,最後姐姐疲憊地揮了揮手說:「下去吧!」

  我看著她的樣子,心裡也很是不好受,可我實在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在這裡我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我不想連自己交朋友的權利都被剝奪,即使這樣做傷了姐姐的心。最後,只得默默轉身回房。

  早上醒來時,時辰已經不早。我仍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眼睛望著帳頂,想著昨晚和十三阿哥在外面的事情,越想越開心,恨不得立即再找他去喝酒。

  正沉浸在這個時代中也能找到一個知己的喜悅中,帳外的丫頭叫道:「小姐,貝勒爺打發人來叫你過去。」

  我一聽,忙翻身坐起,收拾停當後,惴惴不安地隨候在外面的太監而去。

  到了書房門前,李福正立在門口,替我推開門,讓我進去。他留在門外拉上了門。隨著「哢嗒」一聲關門聲,我強自冷靜了半天的心終是開始狂跳。

  八阿哥一身月白長袍,正立在一隻半人高的青瓷甕旁,甕中隨意插著十幾卷卷軸字畫。聽我進來,他沒什麼反應,仍舊姿態閒雅地看著窗外。陽光透過六棱格的窗戶打進來,照在他的臉上,斑斑駁駁,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昨晚十三阿哥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怎麼想,不敢吭聲,只能呆立在門口。過了半天,他轉過身子,臉上帶著微笑,問:「你昨天和十三弟幹什麼去了?」

  我想了想,問:「十三阿哥沒有和你說嗎?」

  他道:「我現在在問你。」

  我心亂如麻,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昨日雖說有些出格,可畢竟沒什麼不可對人言的,遂坦然凝視著他的雙眼道:「十三阿哥帶我去一個地方喝酒了。」

  他聽完我的話,沒有任何反應,臉上還是那永恆的微笑,只是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似乎想透過它們直接看到我內心深處去。我坦然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終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轉回頭,假裝要找位子坐下,走離了他的視線。

  剛坐下,他卻輕聲說:「過來。」我抬頭疑惑地看著他,他溫和地一笑,仍輕聲道:「過來。」

  我確定他是很認真的,只得慢慢站起,低著頭,一步一挪地蹭過去。到他身邊三步遠的時候,我就停了下來,低頭看著腳下的水磨石地板。

  他微不可聞地歎口氣,輕聲說:「我就那麼可怕?」一面說著,一面走近了兩步。

  我發現,每次只要和他站近,我就有壓迫感,覺得心也慌、腦也蒙,完全不能正常思考。他輕輕把我的手挽了起來,我下意識地縮手,他緊了緊手,道:「別動!」他從懷裡掏出一隻外面晶瑩碧綠,當中有一道殷紅似血的細線的玉鐲,往我手上套去。

  他慢慢把鐲子推到我腕上後,放開了我的手,走回桌邊坐下。他離我遠了,我覺得腦子又變得清楚起來。開始琢磨,這個……這個究竟算怎麼回事呢?我不是來聽訓話的嗎?正在琢磨,聽他柔聲道:「吏部的姚侍郎還要過來,你先回去吧!」

  我怔怔「哦」了一聲,做了福退出來。門外的李福見我出來,忙給我躬身請安,我只顧著自己琢磨,沒有理他,自去了。

  回來後,姐姐見我一臉茫然,大概以為我被八阿哥訓話了,微微笑了一下,淡淡說:「是該立立規矩。」我沒有吭聲,手藏在袖子中,自回了自己屋子。

  晚上吃飯的時候,姐姐瞅到我腕上的鐲子,一愣,立即問:「哪來的?」

  我正驚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姐姐卻點了點頭,道:「十三阿哥出手真是大方,這可是罕見的鳳血玉。」看來姐姐是誤會了,不過反正我沒有辦法解釋,只能讓十三阿哥先白擔這個虛名。

  姐姐竟沒有責怪我,反倒輕歎了口氣說:「這麼多阿哥中,十三阿哥的確是最出挑的,有其他人沒有的俠氣。」

  我低著頭笑,心中隱有得意,姐姐也不是一般人,一般的娘娘福晉格格只會看到十三阿哥沒有額娘,沒有母系勢力,沒有錢,是個一窮二白的阿哥。

  用完膳,茶都喝了半盅,姐姐卻又冷不丁地說:「有些事情根本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不如永遠不要動念頭。」

  我端著茶,愣在那裡,想了半天,都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沒頭沒尾地回了句:「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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