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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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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風搖醉魄 那哨聲是從一隻紫竹簫上發出來的。 那是他父親的遺物,長二尺一寸,九節五孔,是大哥最喜歡的樂器。每當月夜心情好的時候,他可以吹出一支支令人神魂顛倒的曲子。 經過雙手長時間地撫摸,竹簫發出潤玉般的光澤。他懷疑大哥經常在吹簫時陷入回憶,因為那些曲子音調憂傷、旋律模糊,可以從一曲毫無痕跡地竄入另一曲,無休無止地奏下去。只有忽來忽止的起伏暗示著他腦中的故事正朝著某個主題行進。 他知道大哥的回憶裡少有樂事,他拒絕講父母親的死。只是不斷地說小時候父親是如何教他釣魚,教他吹簫,教他寫字和武功。他說父親是個和善的人,喜歡田野和村舍。他們住在大山中的一個村落裡,父親以捕獵為生,常常披一件粗布大褂,戴著桐帽穿著棕鞋,攜著他的手,穿行於山間的小路。小時候他總是騎在父親的肩上,一隻手抱著他的頭,另一隻手舉著糖葫蘆,涎水混著粘粘的糖液滴在父親的頭頂上。——他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那時你還小,」大哥說,「太小。」 他知道他說的「那時」指的是父親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只有兩歲,什麼也不記得。 他循聲來到一株巨大的桐樹下,大哥像往常那樣披著純黑的斗篷。唯一不似往常的,是他將半張臉隱藏在斗篷之中,月光溫柔地灑下來,正照著他臉上那道可怕的傷疤。他的神態冷峻陰鬱,眼中充滿殺氣,只有瞥向郭傾葵的那一瞬,目光中含著一縷難以覺察的溫和。 「大哥。」郭傾葵垂首道。 「聽子忻說,你受了傷?」郭傾竹拍了拍他的肩,低聲問道。看得出傷在胸部,他的動作很輕,幾乎只是用手掌輕輕觸了觸兄弟的衣裳。 「不礙事,已好得差不多了。」郭傾葵故意挺起胸脯,中氣十足地說道。 郭傾竹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不該來這裡,——我來找你就是想勸你快些回西北。」 「我想幫你。」 「幫我殺人?」 「不不。」他連忙搖頭。 「在西北人人都稱你『劉大俠』。你只救人,從不殺人。」 他感到脊背有些僵硬,道:「是這樣。」 「所以上次我托人給你帶的銀票,你叫那人原樣給我送了回來。」 他沉默。 「你不屑用我的錢,因為我的錢上沾滿了他人的鮮血。」 他繼續沉默。 「所以你依舊做你的大俠,不要來淌我這趟渾水。」 如果剃掉鬍鬚,郭傾葵會露出一張與大哥十分相似的臉來。任何人只要看他們一眼,都知道他們是兄弟。不知為什麼,他卻不想讓別人覺察出來。雖然是兄弟,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原則下。在西北,他一直蓄著鬍鬚,仍舊用劉駿這個名字。 「哥,不如我們一起回西北……」 「等幹完了手頭上的事就去。」 他知道大哥要幹的事是什麼,且知道他是個行事必有計劃的人。大哥從來不幹沒有把握的事,不殺沒有把握的人。 冷汗涔涔而下。 郭傾竹一直看著他,忽然道:「你很冷?」 「不,」他沉默片刻,仿佛在下決心,然後抬起頭,「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請不要殺沈輕禪。」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不該提起沈家。郭傾竹的瞳孔開始收縮,仇恨的火焰在眼底燃燒。 雖已及時地低下了頭,他還是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是個殺手,」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可是我也有原則。」 郭傾葵默默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郭傾竹緩緩地道:「我不殺女人,也不殺小孩。」 「可是,六年前我卻犯了一個錯誤。我誤殺了一個孕婦,以為她是沈空禪。」他轉過臉,斗篷的風帽微微滑落,露出受傷的右眼,「其實她是沈空禪的妻子。為此,在接下來的六年裡,我開始替一些女人殺人,只收取低廉的費用,有時甚至免費。——很多人都說我不是人。可信不信由你,一個人不論幹哪一行都需要有一種人的感覺,哪怕僅僅是幻覺。」 「說了這麼多,」郭傾竹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可是,」他慢慢地接著道,眼神很冷酷,「只有一個女人例外,我早晚非殺了她不可。」 「這個女人就是沈輕禪。」 那一瞬間,郭傾葵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大哥的話讓他憤怒,他卻沒有爭辯,只是緊握雙拳,強行將憤怒吞咽了回去。 ——這麼多年來,大哥一直小心翼翼地護著他。每殺一個人,都會有一筆錢寄到劉家貴的手中。 ——等他知道了大哥的職業,便知道大哥手中的鮮血,也有自己的一份。但對於大哥,他一直保持著敬意,甚至畏懼。因為大哥獨攬了一切,承擔了一切,卻從沒有要求他做什麼。 無論是掙錢還是報仇,大哥都冒著性命的危險。他則輕鬆得好像一片羽毛,在西北自由自在地幹著自己想幹的事情。 有好一陣子,兩人一言不發,只是彼此盯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郭傾葵道:「如果你想殺沈輕禪,請先殺了我。」 郭傾竹反問:「如果我殺了沈輕禪,你會不會殺我?」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所以沒有回答,只是僵硬地站在大哥面前,聽見他陰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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