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神記 | 上頁 下頁 |
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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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時分上市的苦瓜是淺綠的,樣子好像一個紡錘。頂端有一抹奪目的嫩黃。 瓜面上的棱紋——不論是凸起還是凹下——都光滑乾淨,充滿臘質,絕無黃瓜上常見的那些細小絨毛和疹狀突起,在形狀上更與玉米接近。據說,苦瓜藤上的綠葉比爬強虎還要濃密,採摘的時候,它們全都羞羞搭搭躲在密葉當中,只偶爾露出半截身子。你必得像個莽漢一般將她們一個個地從裡面拉出來。排列在苦瓜上面的一顆顆大小不一的小瘤,像史前古老的山脊,像溶洞壁上的滴乳,又像花園裡的一片鵝卵石地。小販處心積慮地將四十九根苦瓜,一排七個,大小統一,一層挨著一層的壘上去,擺成一朵菱花的模樣。一旁則飾以鮮紅的辣椒和碧青的芋苗。整個果攤經過這一番佈置,竟如畫毯一般的好看。 子忻呆呆地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地歪過頭去,販子趕緊道:「客官要麼?這上品新鮮苦瓜一斤算你五分銀子好了。」 子忻連連擺手:「不要。」 「四分怎麼樣?買兩斤我算你四分一斤。」小販鍥而不捨。 「不要。」他只好加上一句,「對不起。」 小販的臉上沒有露出什麼失望的神色,仿佛被人拒絕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在子忻看來,小販在佈置瓜果上所花掉的心思,並不亞于大將軍的臨兵佈陣;說服客人所用去的唾沫,大約也不少於帝王宮中的諫客。一日復一日,他們坐在塵土飛揚的街頭,一遍又遍地整理著淩亂的貨攤。無論生活如何地重複,他們總是面不改色,興致勃勃地等待著、兜售著、收拾著…… 想到這裡,子忻不禁苦笑。 賦予日常生活某種意義顯然需要勇氣:一種面對無奈的勇氣。 所幸他的勇氣沒有,運氣卻不壞。 原來這小鎮雖不偏僻,村人卻大多迷信巫鬼。有了小病或請巫婆作法,或邀道士禳災。病得重了,便全家老小齊赴十裡以外的古刹磕頭許願,然後回家禮佛誦經。樣樣都不管用了,才會趕更遠的路到大鎮子上去看郎中。——那也只限有錢人家。所以此處從無坐堂的大夫,賣藥的攤子倒有好幾個。如有江湖郎中或游方和尚路過,村人一見,便蜂擁而來,把那十幾個月沒看的老病、慢性病、不要緊的病、沒錢瞧的病都搬了出來。只為江湖郎中收費極低,實在無錢,送一籃子花生、雞蛋也能打發。 子忻一到東塘鎮,加上姚阿三的大力推薦,這一天,他幾乎是從早忙到了晚。究竟拔了多少顆牙,開了多少張方子,連他自己也弄不清。 到下午集市更盛,求醫的人更多的時候,阿三見他忙不過來,便自作主張地替他賃了一間臨街的小鋪。原先的鋪主是位布商,因開業不到半年便虧光了本,怕人追債,卷著家當連夜跑了。留下一房半新不舊的家俱。鋪子的後面連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當中一口水井。自帶著一套廚房和臥室,所以租價不低,十分乾淨。子忻剛剛開業,只交了五兩銀子的定金。阿三拍著胸脯道:「瞧老弟的手藝,掙銀只是早晚的事。這些瑣事都包在你三哥身上!你只用每隔十日交我十兩銀子就行。」 說罷,叫來一幫人替他灑掃庭院、張羅佈置。桌椅一擺,藥枕一放,現成的筆硯一擱,卻也是一間像模像樣的醫館。這一番忙碌,眨眼間便已天黑,眾人漸漸散去,子忻頗覺疲憊,也懶得做飯,啃了三根黃瓜,出門買了些日用之物,燒水洗過了澡,便將自己的行李打開,收收拾床鋪,斜躺在床上讀書。 桌上的一隻綠燭似乎滲了假,點燃之後沒過多久,就燒去了一半。且燭芯劈叭作響,燭光飄浮不定,整個屋子也跟著燭光一起跳躍起來。 接著,書上字也浮動起來。一陣心煩意亂,他將書拋到一邊,點起了另一隻蠟燭。 正在這時,門忽然「吱」地一聲開了。 他這才想起,因來得匆忙,並未鎖門。自己身無餘物,難道還怕偷兒不成。豈不料進來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綠衣雙鬟,極瘦的臉上,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她身手敏捷地走進內屋,身後背著一個大包袱。看到子忻,「咦」了一聲,好像十分驚異。 「喂!你是誰?幾時住進來的?」沒等子忻張口,女孩叉著腰,對他毫不客氣地道。 「下午。」 「這裡!這間屋子!是我的地盤。」女孩目光淩厲,神態兇惡,顯然是發了怒,「你——出去!」 子忻剛要開口,又聽得一聲尖叫,女孩跑到床邊,跺著腳大聲道:「我的被子和枕頭呢?怎麼都不見了?你把它們弄到哪裡去啦?」 實際上剛住進來的時候,打掃臥室並沒有花去什麼功夫,裡面十分乾淨,床上的鋪蓋異常整潔。儘管如此,子忻還是潔癖發作,將床上所有東西都卷了起來,塞進一個木箱裡,然後換上了一套全薪的。 「請問,這裡真是你的屋子?」子忻不緊不慢地道。 「這是一間空屋子,誰先發現誰先住。」女孩站到他面前厲聲道。她的個子明明矮他一頭,卻毫不示弱,「我已在這裡住了兩天了。」 「有租契麼?」 「沒有。」女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有,」一紙租約就在抽屜,他拿出來,遞到女孩子的手中,「我交了五兩銀子的定金。」 女孩子將租約細細一看,「哼」了一聲,道:「你有銀子,很了不起麼?」 「不敢。」 「走就走,誰希罕這破屋子!」女孩子身子一擰,包袱一甩,昂著頭,頃刻間又大步地走了出去。 一場誤會。 所幸這女孩子來如電去如風,並不死纏到底,他松了一口氣。 接著,因這突然而來的興奮,他了無睡意,複又躺在床上讀書。 到了夜半,風雨忽至,聽見遠處隆隆的雷聲,他起身關窗。想到方才正因為門沒有鎖上才引起了麻煩,便行到廳前,找到門栓,正要將門拴好,忽然發現那綠衣女孩並沒有離去,只是將包袱頂在頭上,蜷身抱膝地縮在門簷下避雨。夜涼如水,她只穿了件很薄的衣裳,凍得牙齒咯咯直響。 子忻微微一愣,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女孩一翻白眼:「關你什麼事?」 「進來,」他拉開了門,「外面很冷。」 「這裡很好。」 「你若真的無處可去,今晚就睡在屋子裡好了。」子忻慢吞吞地道。 「誰希罕你的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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