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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狸蛇是一種可雌可雄的蛇。在幾千年的修煉中,我有時喜歡幹的一件事。」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素絹和一雙碧青的竹筷。用素絹將竹筷擦拭了片刻,開始很斯文地享用起自己的晚餐來:「那就是走入一個婚姻不美滿的家庭,在男主人的面前化作一個女人,又在女主人的面前化作一個男人,讓他們彼此相悅。其實在整個過程中我從不用腦,只是不斷地轉述另一方的情話,每個人都暗自歡喜。所以,我既不是男也不是女,你喜歡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

  「你知道未來麼?」

  「關於未來,我和你一樣糊塗。」

  暫態間,子忻沉默下來,幹始啃起了指甲。

  慢吞吞地吃完晚飯,竹殷用細絹擦了擦自己的食指,又問:「外面的世界這麼大,你究竟想去哪裡?」

  「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往哪個方向?」

  「先向北。」

  「為什麼?」

  「不知道。」

  「讓我猜猜,你是想找劉駿?」

  猛然提起這個消失了好幾年的人,子忻嚇了一跳。

  「你怎麼知道他?——我都已快忘掉他了。」他不承認。

  竹殷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繼而道:「兒時好友,僅供回憶玩味,忘掉也好。」

  「其實,我只是不想呆在穀裡。」子忻忽然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因為你殺了小湄。」

  他的臉頓時蒼白,露出痛苦之色。

  「是麼?」仿佛非要他承認,竹殷逼問。

  他拼命地咬著指甲,唇上忽溢出一滴血。

  「你的嘴怎麼啦?」

  「不小心咬破了手指。」

  過了一會兒,他道:「是的。我殺了小湄。」

  「你父親說,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可能讓老天爺不打雷。」

  「他總是企圖安慰我。」

  「我也這麼想。」竹殷表示同意。

  「我困了,想睡了。」面對這洞悉他一切心事的人,他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將披風一裹,在火邊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你就這麼放心地睡了?不怕我把你吃了?」

  「你不會。」

  「我為什麼不會?」

  「因為你只吃老鼠和蟑螂。」

  「好吧,老弟。」竹殷用竹枝撥了撥火,「明天見。」

  第八章 蘇風沂

  雨後初陽。

  從泛著綠痕的窗格往外望去,竹殷的玄衣原來並非純黑,而是帶著暗紫色的光澤。行走的樣子悠閒舒緩,像個遠遊中的貴族。那一段蛇尾隱沒於袍服之中,在春草掩沒的泥徑裡不露半點痕跡。漸漸地,他愈行愈遠,變成了一道剪影。接著,黑袍飛動,烏雲般飄散開去。

  遠處的山林,群鴉亂起。有幾隻飛到古廟前的那株枯樹上。

  「我花了上百年的時間模仿人類的步法,現在看上去是不是已很相似?」淩晨時分,竹殷忙碌自己的早餐時這麼對子忻說。

  「何必模仿他人?」子忻微哂,「莫非你對自己本來的樣子感到羞愧?」

  「我們這一族類非常孤獨,沒什麼好的名聲。懸浮在兩界之中,即不容于人世,也不容於仙世。」竹殷緩緩地道。

  「可是我並不在乎你是什麼樣子,」子忻道,「你何妨現出本身。」

  「我怕你害怕。」

  「我一點也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我害怕你看了害怕。」

  「我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你看了害怕雖然你說你不怕……」

  「我不會勉強你的。」沒等他說完子忻就打斷了他的話,從包袱裡拿出一隻蘋果,悶聲不響地啃了起來。

  就這樣耽擱了近一碗茶的功夫,各人吃罷自己的早餐,竹殷很客氣地告辭了。他沒有告訴子忻自己的去向,子忻也沒有打聽。

  和父親一樣,子忻對陌生人保持謹慎態度,既缺乏起碼的好奇,也不認為有交往的必要。對他們而言,陌生人變成熟人,再變成朋友,是件很困難的事。當然,反之更難。

  ***

  騎馬回到東塘鎮大街時,那裡早已熱鬧非凡。子忻找到自己的攤位,向旁人借了一張凳子,坐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的樣子看上去很狼狽:睡了一夜的石板地,骨頭變得無比僵硬。盥洗時找不到淨水,只好就著門外的水缸馬馬虎虎地洗了一把臉。水缸裡長滿了細如髮絲的綠藻,手在水中微微一攪,可以看見幾隻驚惶失措的蝌蚪。

  記事以來,子忻從未如此骯髒。

  陽光懶洋洋照在街頭。

  他的左邊坐著一位細臉長須的老漢,十指焦枯,雙目混濁,滿臉臘黃,形容萎瑣,擺著一個測字的攤子;右邊是一個年輕的瓜菜小販,樣子十分精明。他一隻手拿著把破扇趕蒼蠅,另一隻手則往瓜果上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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