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神記 | 上頁 下頁


  正說著,只見內屋裡沖出來一個紮著沖天小辮的紅衣男孩,見了子忻便叫道:「子忻哥哥!子忻哥哥!我想死你啦,你想我不想?」說罷將鞋一脫,爬到床上,便去抱子忻的脖子。

  子悅連忙道:「乖唐蘅,哥哥今天不舒服,你要乖乖地,不惹他生氣才好。這屋子反正大,你自己隨便玩兒好了,只有一樣,可別碰你哥哥的寶貝金魚。晚上你爹爹就來接你了。」

  唐蘅眨眨眼睛,從床上一跳,跳到子悅的身上,抱著她的臉嘖嘖嘖一陣亂親,鼻涕唾沫頓時塗了她一臉,他雙手攀著她的肩,猴在她身上,細聲細氣地道:「子悅姐姐好香呀,我跟你出去玩,好不?我一定乖,什麼都聽你的。真的!」

  「不成不成,姐姐今天可有頂頂重要的事情要幹,你去了只會搗亂……還是留在這裡好啦!」子悅三下五除二地幫唐蘅穿好鞋子,他一溜煙兒地跑到書房裡找圖畫兒去了。

  門輕輕地掩上時,屋子忽然暗了下來,子忻這才想起早起出門時吹了燈,唯一點著一個燈籠又被唐蘅拿到裡屋去了。一縷陽光從提窗的簾縫中射進來,孤零零地落在飛罩旁的一隻半人多高的花觚上。描金的瓶口頓時溜出一道刺眼的金光。他連忙閉上眼,又想起潛龍齋裡那一群男孩子的笑聲、黎先生冷酷的嗓音以及自己摔倒時狼狽的模樣。

  其時他摔得並不重,扒在地上時卻能想像出腦後十來雙眼睛盯著他看的樣子。他還小,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人類世界常見的那種「我想你是在想他是在想我是在想……」之類複雜曲折的推理之中。在兩個「我」之間可以自由疊加無數個人稱與猜測。到了最後,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想誰。唯一確信的事情是,當時地板上塵土乾燥,有一絲奇異的酸味。地磚光潔而冰涼,四條邊上細鏤著的一圈藤莖梅花。黎先生的下擺上有一塊不顯眼的補丁,裡面籠著一雙半新不舊,青布厚底的棉靴。他還發現老先生的腳很小,靴子很窄,與他高大細長的身軀大不相稱。若不是那些羞辱打嗝一般地湧到喉頭,或是胃酸那樣一趟又一趟地攪動記憶不使之沉澱,這原本是尋常的一天。可是,因為這件事,世界全變了,變得索然無味。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瞪著頭頂上的海墁天花,感到周圍的一切漩渦般地飛轉起來。

  他忽然開始數自己的歲數,開始計算要過多少年後他才會死去。

  正胡思亂想中,他忽然嗅到一股煙氣,探頭出來察看,發覺書房裡有一團嗆人的濃煙湧了出來。接著是「咣啷」一聲,唐蘅尖叫著沖出來:「子忻哥哥!子忻哥哥!」

  他拾起拐杖趕過去,見書桌上幾本書已燒掉了一半,所幸唐蘅及時地潑了水,這才不至釀成大火。

  「我……我方才看書……看不清,就把燈籠的罩子拿開了。書挨著火太近就燒……燒了起來。」唐蘅怕火,見子忻趕過來,便抱著他的腿,躲在他身後。

  「行了,沒燒起來就好。」看著唐蘅嚇得肩膀縮成一團,懶得嚇唬他,他淡淡地說道。

  「書燒沒了……叔叔會罵你麼?」

  「不會。你找別的地方玩去吧。」

  仿佛得了赦令一般,唐蘅抽腿就走,又被子忻一把拉住:「你從哪裡找的水?」

  「魚……魚缸。」

  他的臉擰了起來,急聲道:「你說什麼?」

  「金魚缸……我把它砸破了。昨天子悅姐姐剛跟我說了司馬光砸缸的故事。」

  他顧不得追究,俯身在地,四處找那條金魚。唐蘅也連忙鑽到桌下去找。過一會兒,聽得唐蘅歡快地叫道:「在這裡!它還沒有死呢!」說罷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攤開手,一條鮮紅奪目的金魚正張著大嘴吃力地呼吸著。

  「那就好!」子忻喜道,「臥室裡有水,你快去把它放好。」

  他行走緩慢,怕拿著魚趕到有水處已經晚了。

  「嗯!」唐蘅撒腿就跑,騰騰騰躥到臥室,遠遠地道:「好啦!我把它放到水裡去啦!子忻哥哥,你不要擔心啦。」

  他慢吞吞地跟過去,拿眼一望,道:「你把它放在哪裡?」

  「你的茶杯裡!茶杯裡有水!」唐蘅道。

  他的火又冒了起來,吼道:「茶杯裡是茶,不是水。」

  「暫放一下,讓魚吸一口氣不可以麼?」唐蘅細聲細氣地道。

  「那是熱茶!」他看著茶杯裡絕望掙扎、奄奄一息的金魚,淚水不知怎地湧到眼眶,又被他捏著拳頭強逼了回去。

  唐蘅戰戰兢兢地看著他發怒,跺跺腳,忽伸手從茶杯裡撈出金魚,往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道:「前面有湖,我把它放到湖裡去它就能活了!」

  「站住!你不會游泳!」他跟了出去,唐蘅一溜煙地沖出院子,一腳踢開隔壁竹梧院的大門,跑到九曲橋中,將魚放入湖水之中。

  他氣喘吁吁地趕到時,看見唐蘅咧著嘴,帶著一副哭腔地對他道:「我已經把它放到水裡去了,它……它還是那個樣子。我看它快要死啦。」

  墨綠的湖水中薄冰初解,白玉欄杆下浮得那條鮮紅的金魚,它的嘴緩慢地張合著,肥胖的身子歪在一邊,仿佛連它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把自己浮起來。只用一雙絕望的眼睛看著岸上躊躇著的兩個人。過了一會兒,它的嘴就不再動了。它像一片落花一般悠然無主,隨波飄動。

  子忻扒到欄邊,找了一根枯枝將金魚撈了起來,用手絹包好,放在自己的荷包裡。

  「對不起……」唐蘅的眉上只有一層淺淺的絨毛,皺起來時眉頭微微發紅,「子悅姐姐說你常常對著這條魚說話,是真的麼?」

  他不置可否,只悵然地道:「它的名字叫小歡。」

  「你不讓它死在水裡,難道是要埋了它麼?」

  「不是。」他望著遠方,歎了一聲:「我把它帶在身邊。」

  「你……你要把它做成鹹魚麼?」唐蘅拉拉他的衣角,顫聲問道。

  「不是。」

  「它……它會變得很難聞的。」

  「你若喜歡一樣東西,不論它變成什麼樣子,你都得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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