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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潛龍齋歲月

  學堂就設在西廊不遠處的「潛龍齋」中。迎面一排朱紅亮漆的槅扇門,長窗上鏤著十字葵花的圖案,框格間嵌著磨光的貝殼,給一縷冬陽照得閃閃發亮。從廊上空窗望去,中庭上疏疏朗朗幾株掛雪的梧桐在寒風中挺立著,遠處是曲曲一彎湖畔。這去處劉駿當然不曾來過,子忻看上去也不甚熟悉。

  走入空空落落的一個齋堂,兩人找了張桌子坐下來。劉駿從布袋裡掏出筆墨,齊齊整整地擺在桌上。子忻靜悄悄地坐在一旁,桌前一無所有。幾個男孩子在中庭嬉鬧,聽得一位長袍老翁緩緩地從院門口走來,咳嗽了一聲,便一窩蜂地擁進堂內,各自找著自己的位子坐了下來。

  黎先生踱入齋內,筆直地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捋了捋山羊鬍鬚,閉目養神,待得人聲安靜下來方緩緩睜開眼,道:「人都來齊了麼?」

  「齊了。」一個男孩答道。

  「第一堂課,不忙識字,先講規矩。大凡入學讀書,先學修身次學治心。先要懂得事親接物,然後方可窮理盡性。這一點,你們可明白?」

  座上一群孩子齊道:「明白!」

  黎先生點點頭,接著道:「為人先要身體端整。衣服鞋襪,要時時收拾乾淨。男子有三緊:已冠要戴頭巾、未冠要總髻——不能披頭散髮,這是頭緊。腰帶要紮好,不得鬆散,這是腰緊;鞋襪要系牢,不得拖遝,這是腳緊。總之,衣冠不得寬慢。寬慢則身體放肆不端嚴,不端嚴則易為人所輕賤。」

  這一番話說罷,座下頓時一陣哄亂,紮頭髮的、系鞋襪的、扯腰帶的皆而有之。

  黎先生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面前東倒西歪、手忙腳亂的眾人,清了清嗓子,又道:「為人子弟,說話常要低聲下氣,語言詳緩,不可高言喧嘩,浮言戲笑。父兄長上有所教導,當垂首聆聽,不可妄自議論。長上有過,不可便自分解,姑且隱嘿,事後徐徐細稟。朋友之間也亦當如此。」

  劉駿悄悄地問道:「什麼叫『隱嘿』?」

  子忻道:「就是閉口不說。」

  「凡行步,須得端正,要籠袖徐行,不可以疾走跳躑。若是父母長上招喚,則應疾走而前,不可舒緩。相揖,必折腰;對父親、長上、朋友必自稱名;稱呼長上不可以字;有賓客不敢坐於正廳,升降不敢由東階,上下馬不敢當廳,凡事不敢自擬于其父。」

  「……伺長者側,必正言拱手,據實以對,言不可妄。事長者出行,必居路之右,住必居左。飲食,必輕嚼緩咽,不可聞飲食之聲。開門揭簾,要徐徐輕手,不可有震響。……凡如廁,必去上衣;下廁,必浣手。夜行,必以燈燭,無燭則止。夜臥必用枕,勿以寢衣覆首……」

  無究無盡的規矩噴泉般沒完沒了地從黎先生的口中湧出來,眾學生耐著性子聽了大半個時辰,已沉悶得昏昏欲睡,忽聽黎先生道:「這些規矩還只是個開頭,我已給每人印了一本小冊子,等會兒學散了,每人家去都要用心溫習,把我今天講的規矩背下來。明天我一條一條地問,答不出的,嘿嘿!」眾人心中一驚,正惶恐間,桌上的戒尺響了兩下,梆梆有聲,都嚇得一頭冷汗,方知學長們給這位黎先生起的「長臉夜叉」的外號當真不虛。

  「現在我們來學作揖。趙清順,你上來一下。」黎先生站起來,走到堂前,當著眾人,認認真真了揖一下,便叫一個學生來學。

  每個人不得不都站起來,伸長手拜佛一般揖著,聽他一一指正:「雙足要稍寬,這樣才能立得穩。彎腰的時候,眼要看著自己的鞋頭,威儀方美。往下揖時,膝要直,不得曲了。對位尊之人,得手過膝下,再手隨身起。很對,就是這樣。……」一抬眼,見一群孩子此起彼伏地揖著,唯有慕容子忻悄然獨坐,一動不動,冷眼地看眾人,一副萬事與已無干的樣子。

  黎先生板著臉,雙目威光四射,沉聲道:「子忻,你為什麼不學?」

  子忻柱著拐杖慢吞吞地站起來,馬馬虎虎地揖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重來。」黎先生冷冷地道,「如果你面前站著的是皇帝老子,你也這麼放肆輕慢麼?」

  暫態間,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十來雙眸子直直地盯在他身上。

  他只好又認真地揖了一次,慌張之中彎腰微過,一時頭重腳輕,「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他原本臉上又青又腫,看上去十分滑稽;這一摔倒,樣子愈發可笑。一旁觀看的學生有幾個頓時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笑甚麼笑!如果摔下去的是你們自己的父兄,你們也這麼笑麼?」

  黎先生大喝一聲,眾人嚇得立時噤聲。

  劉駿忙俯身想將子忻摻扶起來,子忻避開他的手,輕聲道:「我自己來。」說罷自己慢慢爬起身來,坐回椅上,拂了拂袍子上的灰塵,滿臉發青,低頭不語。

  剩下的課先講晨昏定省,如何請安,如何事親,如何視疾,一直講到如何研墨,如何握筆,如何寫字……他一概沒有聽見,心中一遍一遍地回蕩著眾人的笑聲。好不易熬到放學,他默不則聲地走回去,一路上不論劉駿如何逗他說話,都不發一言。到了路口,兩人分手,他便獨自沿著長廊緩行,快到自己屋子的門口,忽然一雙冰手捂住他的眼,一個甜蜜蜜的聲音從身後道:「這麼早就放學了?」

  他停住腳步,道:「放了。」

  「沒翹課罷?瞧你,什麼也沒帶,哪裡像個上學的樣子?」說話人是個大眼睛的女孩子,一頭濃發,笑起來眼眸流光,耳垂上兩粒紫晶耳環在她的笑聲中叮噹亂晃。

  他心緒惡劣,懶得說話,那女孩子偏纏著他,道:「你還沒告訴我昨天究竟是誰打了你呢? 是不是小虎?要不,是小金子?你倒是說啊!你不說,我怎麼找他算帳呢?」

  「不是,也沒關係。」他又歎了一口氣。

  女孩子又道:「你今天為什麼老是歎氣?是不是上學上得不開心?」

  「沒有。」

  「吃飯了麼?」

  「不想吃。」他走到屋裡,靠在床上。

  「你不理我,我可去玩兒了。」

  「去吧。」

  「我去玩兒,你替我照顧一下唐蘅,好麼?」

  他氣乎乎地道:「姐,你不要煩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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