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行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


  他的臉色仍然蒼白得厲害,而且,身形消瘦不堪。所有的診務,他大約只能堅持一個時辰。

  蔡宣道:「是啊,難得輕鬆,我送先生回去罷。」

  他搖了搖頭:「不必,荷衣過一會兒會來接我。」

  兩個人愣住,面面相覷。

  慕容無風目色恍惚,卻平添了一層久已未見的暖意。

  蔡宣吞吞吐吐地道: 「既……是這樣,我給先生泡……杯茶。」心中憂急,不由得聲音發起顫來。

  「多謝,我在這裡等她,你們可以先走。」他接過茶盅,喝了一口。

  紅茶很濃,濃得有些苦澀。他慢慢地品著,覺察到面前的兩個人仍一動不動地站著,抬起頭問道:「你們為什麼還不走?」

  蔡宣笑了笑,笑得更加勉強:「學生……學生……是怕……萬一……萬一……夫人忘了呢?」

  「她幾時忘記過?」他慢吞吞地反問了一句,好像這是個很荒唐的問題。

  無可奈何,更怕他尷尬,兩人只好退出門外,卻不放心,遠遠地站在長廊的角落裡等著他。

  半晌,王紫荊道:「是我的錯覺還是……」

  蔡宣眼中發酸,道:「不錯……」

  「那我們該怎麼辦?」

  「希望這只是暫時的。唉,先生大約是過度悲傷……大病之中,不免出現幻覺。」

  「說一句話你莫怕,這是我遇到過的第二次。」

  「我也是。上次,一屋子的學生都在。」

  「好在看病的時候他還清醒……」

  「先生性情原本憂鬱寡言。一時有了傷心之事,除了夫人,亦無他人可以勸解。如今夫人一去,他……的日子……」

  「他會好起來的。」

  杯中的鐵觀音已漸漸冷卻。他坐在椅上,身子幾乎完全麻木。

  茫然地看著簾外遲遲的日影,他等待那熟悉的足音再次響起。

  等待珠簾「嘩」地一聲被一隻手撥開。

  他等了整整一個時辰,蔡宣和王紫荊也在外面等了整整一個時辰。

  終於,一個孤獨的身影出現在廊上,他疲憊艱難地駛出院外,一臉失落得令人心碎的神態。

  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兩人忽然悲從中來,熱淚不止。

  餘下的日子,他的病情並不穩定。

  漸漸地,谷裡的大夫們已習慣了他的幻覺,不再說破。他時而清醒,時而昏亂。唯恐他心疾驟發,一旦情形出現,大夥兒要麼裝作沒瞧見,要麼和他敷衍,絕不多說一字,更不敢當面揭穿,徒增了他的痛苦。

  他又開始像往日那樣拼命地忙碌起來。每日都要過目所有的醫案,親自安排和分配所有的病人。

  在最繁忙的時候,他竟也不顧身體是否支持得住,不分晝夜地加起班來。

  ***

  那一年秋季,雲夢穀裡忽然來了一位波斯商人,用生硬的漢語向總管們推薦一盒從遙遠的「古拉國」帶過來的三十粒藥丸。

  藥的名字,勉強譯作漢文,叫做「狄努通筋丸」。

  「藥書裡倒真有記載,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貨。」蔡宣看了看波斯商人送來的樣品,剖開藥丸,用各種法子檢測了一下藥性,最後點了點頭,對趙謙和道:「買下來罷,十有九成是真貨。」

  這藥聽說治風濕極效,只是中土從未有人服用過。

  這三十粒小小的藥丸,波斯人朵顏堅持要五萬兩銀子。

  「倘若此藥能治好折磨貴穀主多年的頑症,莫說是五萬兩銀子,就是一百萬兩銀子也是值得的。」朵顏雙眼藍光閃爍,用一口怪異的腔調說道。

  趙謙和與郭漆園說破了嘴皮,總算以三萬兩的價格成交,喜滋滋地將這個消息報告給慕容無風時,他顯得毫無興趣。

  那藥一直放在他床頭的櫃子上,從來也沒有打開過。

  過了幾天,他叫人找來了一隻木箱,環視四周,開始收拾荷衣的遺物。

  她所有的衣裳,從裡到外,一件一件被他整齊地疊在箱子裡。她習字的紙被他裝訂成了十來個大小不一的冊子。

  梳子上還有幾縷她扯斷的長髮,他小心地將它們從纏繞的木齒上解開,放入錦囊。然後用那個繡著蟑螂的窗簾將她給子悅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包起來。

  眼角的餘光落在那本鮮血已然褪成黑色的書上。

  她死後這書便已付梓印出,如今各大書鋪都在出售。

  他匆匆地看了它一眼,目中忽又濕潤,連忙找塊布將整本書嚴嚴地包起來,連同所有其它的東西,一股腦地放進木箱裡,然後「咣啷」一聲,用把大鎖將木箱牢牢地鎖住。

  只有一件她常穿的紫衫留在了他的床頭。

  他還保留著以前的習慣,夜裡只有捏著荷衣的一角袖子才能入睡。

  做完了這一切,他看見鳳嫂帶來了子悅。

  「子悅乖,爹爹替你把這串紅豆拿下來,好不好?」覺得那紅豆分外刺眼,他拿著一串亮晶晶的珍珠哄她來換。

  小丫頭的臉上立即現出憤怒之色,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脖子,大聲道:「不好!」

  他不理她,橫蠻地按住她的身子,去解她頸上的搭扣。

  「哇……」子悅驚天動地哭了起來,淚水嘩嘩地往下淌:「爹爹壞!我不要爹爹!我要媽媽!嗚嗚……我要媽媽!」

  他歎了一口氣,鬆開了手,柔聲道:「爹爹不壞,你喜歡就戴著罷。」

  子悅伸出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壁虎一般地貼在他身上。

  「好了……鳳嫂你帶她別處玩去罷。」

  「不嘛!我要跟爹爹在一起!」懷中的兩個小手死死地抓緊了他。

  「子悅……乖,我們去罷。你爹爹還病著呢。」鳳嫂忙過來拉她。

  他長歎一聲,目送女兒遠去的背影。

  正午的陽光照在小亭上。

  他來到水邊,將木箱的鑰匙拋入水中。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愴然凝視那一道道漸漸散開的水紋,「為了子悅,我還得活下去。」

  鑰匙迅速下沉,眨眼間就消失了。

  倘若記憶也能消失得這麼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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