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行記 | 上頁 下頁
十八


  那是個她曾經醫治過的女人……被人強暴之後精神失常。儘管她治好她所有的外傷,次日,當她捧著藥去看望她時,那女人已在自己的屋內悄悄地上吊。

  想到這裡,她開始摸索自己的荷包裡有些什麼東西。

  只有一隻木梳,一塊手帕。

  臨行時有荷衣作伴,她什麼也沒有帶。身上無一件防身之物。

  她悄悄伸出腳探了探,彎下腰來,撿起一塊石頭藏在懷裡。

  「實在不行,我也可以咬舌自盡。」——她心裡暗暗道。

  這法子雖從書上看過多次,卻從沒見人真地試過。

  咬自己的舌頭?……那會是什麼樣子?

  行醫多年,她看人已成了這樣的習慣:無論是什麼病人,在她的眼裡,都好像是凝固在琥珀中的某種生物,可以隨她任意觀察翻動,必要之時,還可以切割。

  因此她明白,在內心深處,所有的女人都討厭大夫。

  男人時時可以將自己的身體看作是一塊琥珀,什麼割骨療傷啦,什麼壯士斷腕啦,什麼兩肋插刀啦……女人則萬萬不行。女人只有感覺,沒有身體。

  她連忙睜開眼,口中忽然有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鹹味。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她驚喜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上面有一根金釵很是尖利,只可惜是純金的,太軟。她還是把它拔了下來,藏在手中。萬一有什麼事,至少她還知道有一個穴道一刺就死。那樣死掉會不怎麼痛。

  不過她面目會扭曲成一種可怕的樣子。

  她曾見過一個男人這樣死去,臉上所有的線條和孔穴尤如一朵怒放的鮮花或一圈驟然激起的漣漪向四面散開。那神情仿佛是在盛典中吃錯了東西,或祭祖時胃痛發作。總之,小丑的臉也沒他看上去滑稽古怪。

  他的死明明很悲壯,大家瞻仰他的遺容,又忍不住偷偷地想笑。

  人一生的經歷有時候並不朝著某個主題聚攏,這實在是件遺憾的事情。

  她為自己生動想像而驚恐——好像這些全是正在發生的事情——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了起來。

  怎麼辦?我怎麼辦?她的大腦翻騰著。

  漸漸地,她松了一口氣。唐門的人顯然沒有發現她。他們陸續地離開了。最後,唐潛也慢慢地向沼澤的邊緣走去。

  天上的雲越來越多,天也越來越暗。要不是那一塊地格外空曠,她幾乎分辨不出樹影與人影了。

  她渾身發軟地倚在樹旁。一邊觀察著唐潛的腳步,一邊絕望地等著荷衣的到來。

  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啦?他發現了什麼?

  她屏住呼吸,心砰砰亂跳,覺得自己已緊張地快暈過去了。

  然後,他忽然轉過身,向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她已嚇得不敢動了。

  他的腳步很堅定,好像知道這裡有一個人。等他走到她面前,神情卻猶疑了起來。

  她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好像只要這樣一做,自己就可以在這瞎子的面前消失。

  是真的消失了麼?

  小時候,她經常玩躲貓的遊戲,這已是十幾年前的事情。當他緩步向她走來時,她好像被那個抓貓的人突然逮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掏出懷裡的石頭向他的腦門上砸去!

  他準確地抓住了她的手,問道:「我們認識?為什麼你一見我就要動手?」

  她大叫一聲,道:「你別碰我!你若再碰我一下,我就咬舌頭自盡!」

  他淡淡地笑了,放開她的手:「原來是吳大夫。」

  趁這當兒,她卻抓起手中的金釵向他的喉嚨刺了過來!

  他只好又抓住了她的手,將金釵從她的手裡奪走。

  然後她用腳拼命地踢他。她當然知道男人有個地方是很怕踢的。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向那個地方踢了過去。

  他伸出一隻長腿,擋住了她的腳,輕而易舉地避開了。

  「果然是大夫,踢人都踢得比常人講究。」他笑著道。

  「你……你想幹什麼?別動什麼壞心思,荷衣馬上就要過來接我了。」她喘息著道,心咚咚直跳。

  他不為所動,抱著胳膊,怡然地道:「我只是在想,昨天的那一刀,我是現在還給你呢?還是……」

  話講到一半,她掉頭就跑。

  濃雲早已擋住月光,四面一片漆黑。她心亂如麻,拔足狂奔,不辨東西。等她明白自己跑錯了地方已經晚了,她的兩隻腳已然陷到了泥沼裡。

  她越是想拔出腿,越是陷得快,頓時,泥沼已淹沒了她的膝蓋!

  「救命啊!」她大叫一聲。然後身子一緊,唐潛已然將她從淤泥里拉了出來,拖到陸地上。

  「我沒要你救我的命!」她尖聲道。

  還沒等他會過神來,已狠狠地吃了吳悠一腳。

  然後她扭過頭,拔腿向叢林中逃去。

  「林子裡面有狼……」他在她身後交待了一句。

  已奔到林邊,聽了這話,她連忙停住,雙眉倒豎,反身怒道:「唐潛,你究意想幹什麼?」

  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問一問,你一個人呆在這裡害不害怕?要不要幫忙?」

  「呸!唐門的人會有那麼好?你不過是想……是想圖謀不軌!你給我聽著,姓唐的!你若是敢對我無禮,我寧肯給狼咬死,也不會受辱!」她朗聲道。

  「嘖嘖,這話聽起來不錯,很壯烈。」他又開始笑,接著道:「既然你不害怕,也不需要幫忙,那我就告辭了。」

  說完話,他轉過身去,真地就走了。

  他的腿還是有些跛,實際上,跛得有些厲害。

  她想自己昨天紮的那一刀。

  「喂!唐潛!」她忽然又大叫了一聲。

  他轉過身來,道:「又有什麼事?」

  「帶我出去。」明明是在求他,說出來卻變成了命令的口氣。

  他走過來,問道:「你會不會輕功?」

  她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發現他還在等她回答,這才想起他是瞎子,看不見,便道:「不會,一點也不會。」

  「那你為什麼要來這裡湊這份熱鬧?」

  「我只是想來看一看你會怎麼死掉,如此而已。想不到你居然沒死,真真令人失望。」她大言不慚地看著他。

  「這話聽起來不大厚道。」他搖了搖頭。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就是!你管得著麼!」

  「我帶你過去要抱著你,你不介意罷?」他慢吞吞地又說了一句。

  「給!」她拉著他的手,遞給他一樣又輕又軟的東西。

  他摸了摸,道:「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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