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俠記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他生性內向,從不願和別人說起自己的煩惱。但他畢竟是個年輕人。每思及別人身體康健,活蹦亂跳,而自己卻雙腿殘廢,寸步難行,心中不免苦惱激憤。如此倒還罷了,偏偏身體虛弱,動輒得病。荷衣過著的那種倚馬仗劍,快意江湖的日子對他而言就象夢一般渺不可及。他與荷衣經過了那麼多苦難,終於生活在一起,自己的身子卻每況愈下,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身為丈夫,非旦毫無力量保護妻子,連給愛妻揣上一碗藥都還失手將她燙傷。一念及此,心中傷痛如焚,惱怒得幾乎要發狂,恨不得以頭撞樹,一死了之,卻又無可奈何。

  他的力氣很小,樹只是微微地震動了一下,雪灑了他一身。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卻遲疑著,不敢上前。

  他生性剛強倔傲,從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難過的樣子。

  所以她只好遠遠地又站了片刻,看著他似乎平靜了下來,這才放重腳步,走到他身後,將雙手環在他的頸子上。

  「怎麼了?一個人呆在這裡?」她的臉緊緊地貼著他冰冷的臉。

  「屋子裡……有些悶,我想在外面呆一會兒。」他淡淡地道,聲音卻有些發顫:「你為什麼也出來了?明明還生著病。」

  「啊……屋子悶,我也想出來。」

  「披上毯子。」他揭開自己腿上的毯子,遞給她。

  她接過來,披在身上。仍然緊緊地從後面抱著他。

  「無風,」她在他耳邊輕輕地道:「自從你……你受了傷之後,身子便……便不能輕易彎下去。一定要用雙手扶著自己才行。不然就會摔倒。」

  以前他雙腿俱在時,雖也不聽使喚,卻能保持身體在輪椅上的平衡。無需扶持便可任意彎腰。如今剩下了的這一條腿,也曾受過重傷。大病之後愈發萎弱,肌肉盡削,只剩下了皮包骨頭。平衡愈發難以維持。但他一直躺在床上,起臥盡由荷衣照顧,是以並沒有覺察這種變化。直到他揣著藥試圖彎腰,身子便完全失去了控制。

  他沉默不語。

  「我很早就想告訴你,只是怕你難過。」她吻著他的臉,柔聲道:「不過,我已替你想出了一個法子。」

  她伸手捏住了他的右手,將它引至他腰後的某個機括,從中抽出一道一尺多寬的白練,掀開他的衣擺,從他的腰間穿過,那白練便將他的整個腰部和小腹緊緊地扣在輪椅右側的兩個搭扣上。白練雖能將他的身子牢牢地系在椅背上,卻有很強的彈力。如若他真想彎腰,憑藉自己的重量便能彎下,亦非難事。

  「這東西是南海冰蠶絲織成的,柔韌結實,卻很透氣。以前是我的貼身暗器,是我師傅的師傅傳下來的。原本一層就夠結實了。我還是不放心,叫裁縫縫了三層。你帶著它,彎腰固然還是費力,卻不需雙手支撐,也不會輕易摔倒。」

  那白練如此眼熟,原來竟是她的素水冰綃。

  他的下身緊緊地裹在白練裡,看上去消瘦得愈發可怕。

  看著自己無助的樣子,想到後半生竟要綁在輪椅裡度過,他不禁淒然一笑,隨即歎了一口氣,道:「你師傅若是知道你拿著他的寶貝給我做了腰帶,會不會氣得吐血?」

  「只怕會狠狠揍我一頓。幸好他早已過世了。」荷衣吐了吐舌頭。

  「你把這個給了我,你用什麼?」他想了想,又道。

  「我改用飛鏢。哈哈,你曉不曉你老婆的飛鏢也很准?」

  「怎麼個准法?」他的心情仍是不佳,卻終於好了一些。

  「這是個蘋果,不論你把它往哪裡扔我的飛鏢都能追上它。」她掏出一個蘋果遞給他,得意洋洋地道。

  「不會那麼神罷?」他故意道。

  「你試試嘛!」

  他將蘋果用力一擲。「咚」地一聲,掉在不遠處的地上。

  「你的飛鏢呢?我怎麼沒看見?……荷衣,不要拔我的頭髮嘛!」他東張西望。

  「就你老兄這種扔法,打只蒼蠅都打不死,哪還用得著飛鏢麼?勞駕,扔得遠些成不成?」

  「這就是最遠的啦。今天我還是算有力氣的呢。」他慢吞吞地道。

  「是麼?我倒不信!」她跑過去撿起蘋果大口地啃了起來,卻抓了一個雪團扔了過去,正中慕容無風的肩膀。「撲」的一聲,雪球碎成幾塊,灑在他的大衣上。

  「真扔呢!」他俯身抓了兩大團雪,轉動輪椅,用力一扔,正中荷衣的下擺。

  那冰綃果然柔韌無比,足以防止跌倒。只是他直起腰時卻仍然困難,需雙手按住扶手方能將身子支起。

  「還真打中了我呢!」荷衣一高興,不免手舞足蹈起來:「看咱們倆誰厲害!」說罷,幾團雪球向他飛去。只將慕容無風砸得頭昏腦漲。

  慕容無風忙「砰砰」回擊,竟也又快又准。他氣力不濟,一手撥動輪椅,便漸漸駛近荷衣,趁她不提妨,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裳,兩人便扔了雪,徒手撕打了起來。

  「哇,無風,這一招不錯呀!倒挺像是『黑虎掏心』呢!」荷衣咯咯地笑道。

  「你笑我,是不是?」他解開腰上冰綃的搭扣,撲了過去,兩個人抱著在雪地裡亂踢亂打,一陣亂滾。

  其時院內一片漆黑,只有遠處昏暗的燈籠隱隱地透著一點光亮。

  兩人直打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方才住手。荷衣卻笑得快岔過氣去。

  「你老笑個什麼?」慕容無風坐在雪地裡道。他的輪椅早不知丟在什麼地方了。

  「老實交待,你小時候究竟和人動過手沒有?」荷衣笑道:「瞧你老兄的招式,連錯都算不上。」

  「這話也太損了點罷?荷衣。來來來,再打過!」他又要揪住她的衣裳。

  「還打呢,在雪地裡坐了這麼久,腿上的傷只怕又要犯了,到時看不痛得你死去活來才怪。」她看著他的樣子,又心疼了起來。扶起他,將拐杖塞到他的脅下,道:「你若還有氣力,我陪你走回去。」說罷輕輕拍了拍他大衣上的雪。

  他站起來的樣子十分吃力,整個身子已全靠在荷衣的身上,卻還不停地搖晃。

  「怎麼啦?」她連忙扶住他的腰。

  「沒事。」他淡淡道,咬著牙,竟硬撐著又往前挪了一步:「你去把我的輪椅推過來,我去瞧瞧藥煎好了沒有。」

  「還瞧呢?藥我早就喝下去了。」

  「看來是喝了,」他笑道:「不然,咱們在外面鬧了這麼久,你竟沒打一個噴嚏。豈不奇怪?」

  「我說我病了不打緊,一會兒就好,你偏不信,偏要我喝藥。」她一蹦三跳地道:「我現在滿身大汗,先送你回屋,然後我自己出去玩一會兒。那頭駱駝我還沒騎夠呢!」

  「等等,等我把你手臂上的傷包好了再走。」他歎道。

  「那叫什麼傷呀!不用包了。」荷衣連忙道,說罷就要溜走。

  「聽話。」他一把拉住她,她便老老實實地轉過身來,扶著他坐回輪椅。

  走至屋內,他捋開她的衣袖,那燙紅之處早已起了幾個大水泡。他用銀針一一挑破,塗上生肌的膏藥,便用白綾細細地替她包好,道:「好了,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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