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迷俠記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沒有。只是可以從那十首小令裡想像出來。」

  「那麼說來,你總算弄清了你的老家在哪裡。嘿嘿,總算比我要強。」她自傷身世,不禁歎道。

  「什麼老家?這兩個人和我根本沒有關係。這一切只不過是巧合而已。」他淡淡地道。

  「可是……」

  「荷衣,我困了。」他竟把頭一扭,縮進被子裡,不理她了。

  「生氣啦?我只是猜猜而已嘛。」她伸出手,抱著他的腰,在他耳邊輕輕地道:「你不喜歡聽,我就不說了。」

  他沒有回答。

  「我們明天就下山,好麼?」聽見他半天都不吭聲,荷衣忍不住又推了推他。

  他一直側著身子,卻沒有回答。

  「無風?」

  她不由得握住了他的脈,他已說不出話來,卻開始吃力地喘息著,雙手無助地抓著床單。

  她連忙掏出藥丸塞進他的嘴內,又伸掌在他的胸口輕輕地推拿著。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呼吸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卻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荷衣卻因此嚇得一頭大汗。

  這一夜,她心驚跳地守在他的身邊,唯恐心疾再度復發。一手按著他的脈,每隔半個時辰聽一聽他的心臟,竟一刻也不敢合眼。

  第二十九章

  哈熊客棧。戌時正。

  老闆娘阿吉正坐了櫃檯裡,一邊喝著一碗熱騰騰的奶茶,一邊撥著算盤。

  漫天大雪的冬季客棧的贏利十分有限。但今天卻是一個大大的晴天。客棧裡便頓時住進了不少人。她剛剛叮囑夥計要將熱水燒得充足,馬料也要儲備充分。廚房的師傅們正在大烹大炒,飯廳裡充滿了一股烤羊肉的香味。

  阿吉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婦人,穿著袷袢,外套一件猞猁皮的坎肩。算不上是絕色,在方園幾十裡,她也是個知名的人物。明明是窮人家的「克矢」(漢稱「閨女」)卻憑著一臉明秀的長相嫁入了擁有這個小鎮最大一家客棧的阿爾曼家,從此衣食不愁,由牧民之女一變而成了地道的老闆娘。

  她的衣裳用金絲繡滿了金花,手上的戒指也有五六個,紅寶石是才從波斯人的駝隊裡買來的,因她口舌流利,加之討價時美目流盼,幾乎不曾把那波斯商人的魂勾了去。最後成交的價格連最不會做生意的波斯人也會覺得便宜得匪夷所思。

  可她實在是喜歡那只紅寶石玫瑰一般的顏色,就算是打算盤之餘,用眼的餘光掃過自己修長的中指,指環上的那一點淺紅也會引起她的一份輕輕的滿足。她已過了少女的年紀,給阿爾曼生了兩個兒子,但她的身材看起來還修長窈窕得好象是少女。這是她最為自得的地方。所以每當她坐在櫃檯上漫不經心的打量著大廳裡的客人時,她總能遇到幾個大膽男人的眼光。然後她便去添酒,去說幾句話,這些原先打算只住一天的男人便會留下來,多住幾天。

  當然,這一切只是為了銀子。窮人的女兒從小就知道沒有銀子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雖然今天是少有的晴天,她卻知道門外的雪很深,而且天氣異常地寒冷,竟比下雪的時候,還要冷得多。大廳裡爐火熊熊,卻掩飾不了刺骨的寒意。她不肯再多添炭了。冬季炭貴,方圓幾十裡,也只有她這一家客棧能夠整個冬季都不停地燒著炭。大多數地方燒的是羊糞或駝糞,煙子老大,還有一股奇怪的氣味。

  她整理好一天的帳目,再抬起頭時,櫃檯前面不知什麼突然站著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女人看上去還象個十足的少女,卻梳著一個抓髻,斜插著一支碧玉簪子,是婦人的妝扮。她仿佛剛趕了遠路,背著一個與她的身材極不相稱的大包袱,滿臉是汗地看著她。

  她倒沒有極美的長相,卻讓人看了很舒服,很順眼。眼睛尤其生動,笑的時候眼如秋水,十分媚人。

  阿吉先幾裡骨錄地說了一串哈語,見那女人無動於衷,便連忙改用生硬的漢文打招呼。

  「客人是要用飯?還是要小住?我們這裡好酒好菜,包熱水,包喂馬,有上房,夥計也多。」

  女人笑著道:「我們先吃飯,再休息。請問,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椅子?」

  阿吉一聽她說「我們」,便知住客不止一位,愈發高興了,道:「當然當然!」

  她坐的是一把有扶手的軟椅,有一張厚厚的狼皮坐墊,靠腰的墊子是手繡的,十分別致。阿吉成天坐在櫃檯裡,她的椅子當然比客廳內硬邦邦的木椅要舒服得多。看著她一臉的風塵,阿吉便幫著她把椅子抬到了靠近樓梯口的一處飯桌旁。那裡離門口較遠,是個僻靜之處。

  女人道了謝,將包袱打開,先將一張皮褥墊在地上,又將一張皮褥搭在椅子上。這皮褥是上好的豹皮,阿吉當然識得皮貨,知它十分珍貴。做好了這一切,女人又將一個四四方方的皮枕頭放在地上的那張皮褥上。轉過頭,看著一旁詫異的阿吉,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阿吉當然知道,這張椅子一定是留給一個很講究的人的。心裡不禁十分高興。

  在她看來,講究的人什麼都講究,所以講究的人一定很會花錢。

  然後女人離開了桌子走到門外,抱進來一個個子瘦長,全身裹在一件灰袍子裡的人。她看得出那灰袍子裡面罩著一裘價值千金的貂裘。

  這種貂裘之所以名貴,就是因為它又輕又軟,卻十分保暖。穿一件這樣的貂裘在如此寒冷的季節便不需要再加其它的衣裳了。

  那人面色蒼白,兩頰之間,卻有一抹潮紅,頭髮披散著,非旦看上去渾身無力,一路上,還不停地咳嗽。

  阿吉以為那女人懷裡抱著的,是另一個女人,仔細一看,那人卻明明是個男的!

  然後她就聽見女人對著懷裡的人輕輕地道:「你能不能坐一會兒?咱們得在這裡吃一點東西填填肚子才好。」

  那人點了點頭。

  於是這女人便將他放在椅子上。那男人雙手撐著椅子的扶手,似乎極力想減輕自己的重量。然後他緩緩地將自己的身子放了下來,仿佛十分困難,又仿佛觸動了傷勢,他的嘴唇刹時間變得格外蒼白。

  那女人忍不住隨手將自己帶來的一個軟墊墊在他的右側。

  「這樣是不是好受一些?」她輕輕地問道。

  那男人淡淡地道:「不妨事。」說著便將身子靠在椅背上。

  阿吉發現那男人罩在灰袍內的下半身幾乎是虛空的,從衣褶中可以看出他大約只有一條腿,傷勢在右側,十分沉重,以至於他從座下來始,右手一直用力地撐著扶手,似乎想借此減輕自己身體的重量對傷口的壓迫。

  但這男人無疑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漢人。雖然身子如此虛弱,他的表情卻十分淡定,看人的時候,雙目發寒,嚴然自有一股凜然的傲氣。

  他明明連坐著都很困難,腰卻挺得筆直。他看著女人將一張毛毯搭在他的膝上,將他的下身圍住,又從包袱裡搗出一塊白布搭在桌上。她彎著腰忙前忙後,那男人卻無法動彈,只用一種溫柔的眼光看著她。

  「我沒事,你別再忙了。」終於,他柔聲地道。

  他的嗓音低沉,聽起來十分溫和悅耳。

  那女人笑了笑,停住了手,坐到他的旁邊。剛坐下,又站起來,對著阿吉道:「老闆娘,能不能搬一個火盆過來,這裡太冷,他……他正病著,只怕……只怕受不住。」

  阿吉道:「我這就叫夥計送來。兩位想要點什麼?」

  女人甜甜一笑,道:「我們是外地人,沒吃過本地的東西。實在是……實在是不知道該吃什麼好。」

  「有喀瓦甫,艾克曼,托客西,吉格德,波勞,帕爾木丁,納仁,皮特爾曼達,沙木薩,米腸子,面肺子,油搭子,拉條子。有奶茶,蓋碗茶,高昌酒。」她的舌頭好象抹了油似地,一連串地報出了一大堆幾裡骨碌的名稱,只聽得桌邊的兩個人面面相覷。

  女人眼珠子一轉道:「這裡最有名的菜是什麼?」

  「馬臘腸。」

  「什麼腸?」

  「三四歲的馬駒腸子,將填料和上五味灌入腸中,三尺一束,烤幹。味道好極了。」

  女人笑著道:「那就來一盤馬臘腸。這個喀瓦甫是?」

  「烤羊肉串。」

  「來一碟。」

  「波勞?」

  「羊肉抓飯。」

  「米腸子,面肺子?」

  「羊肺,羊大腸做的東西。」

  「納仁?」

  「羊肉面。」

  「那就再來一碗納仁罷!」雖然對各色名目一無所知,她卻果斷地點了三個菜。

  「這位公子要點什麼?」阿吉又道。

  「抱歉,我不吃羊肉。」那男子淡淡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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