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彩虹的重力 | 上頁 下頁
二五


  如果他說:「你有電話號碼嗎?」彩虹覺得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他說:「你週末有空看電影嗎?」彩虹覺得這個意思也很清楚。

  「我們應當經常在一起」,這是什麼意思?

  10

  站在門廊外,彩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回味剛才和季篁在一起的兩個小時。她覺得季篁的肩膀踩著很舒服,他的腦袋濕漉漉的,頭髮細軟,滑得抓不住,但能摸出頭骨的形狀:雞蛋那樣完美,岩石那樣堅硬。他沒有多餘的動作,像個起跑運動員那樣四肢抓地,用自己的脊背頂起她。她一隻腳踩著他的肩,一只有腳踩著他的腰,柔韌的脊椎向下墜了墜,又彈性十足地頂上來,她甚至感覺得到椎間一節一節的凸起。儘管如此彩虹也沒有達到能夠翻越的高度,不得不對他說:「還差一點,抬起頭來!」他順從地仰起了腦袋,讓她的腳踩著自己的頭頂翻了過去。

  雖然手還沒有碰過他,彩虹的腳已將這個男人的大部分身軀踩了個遍。

  所以彩虹對季篁的第一感覺不是從眼,不是從口,而是從腳開始的。這一點具有顛覆意義。一個人的眼睛可以騙自己,口也可說錯,可是腳不會踩不踏實的地方。

  情緒飽滿的彩虹蹬蹬蹬地上了樓,卻在自家門前意外地碰到了夏豐,好友韓清的丈夫。

  彩虹很喜歡夏豐,韓清與夏豐是一對絕配。

  夏豐並非美男,但模樣清秀,很有書生氣,和女孩子們在一起時,總是自稱「小生」,寫封情書落款也是「夏生」(就好象《鶯鶯傳》裡的「張生」)。他和韓清都是彩虹大學的同班同學,來自河南農村,是當年中文系學生會的宣傳部長,寫一筆好字,會作古詩,在才華方面和彩虹齊名。初到大學的夏豐說話還帶著一股子濃重的河南口音,分不清平上去入,半年之後已能說一口純粹得好像播音員那樣的普通話。畢業後分到省委機關報廣告部,工作了半年就和彩虹同寢室的密友兼夏豐的鐵杆粉絲韓清結婚了。

  在寢室人的眼裡,夏豐是理想的丈夫。五年來雷打不動地替韓清打水,一天兩趟,下雪下冰雹都不誤。每天替韓清去食堂買飯,吃完飯幫她刷碗,還包攬了寢室裡的各項重活,每次大掃除都被韓清拉來拖地、搬書櫃,或者窗外有蜂窩了讓他驅趕。韓清的父母是南寧市重點中學的老師,一個教高中,一個教初中,家道殷實,溫良守禮。大一報到後不久,彩虹便碰上F市百年罕遇的秋老虎,整個城市熱得好像要被蒸發,許多學生都中了暑。韓清因為暫住彩虹家裡,夜夜吹空調得以倖免。那時她與彩虹都是新生,雖然分在一個寢室,彼此還不很熟,因為彩虹慷慨地邀她避暑,韓清對她好感頓時增加了十倍。加之避暑期間她又得了重感冒,天天喝李明珠燉的雞湯,對彩虹媽也產生了依戀之心。此後每年寒假回校,必要給李明珠帶十個自家包的大棕子,韓清的母親還親自打電話來拜年感謝明珠的照應,夫婦倆來F市探女也提了重禮登門拜訪。兩家就這樣往來上了。

  成家之後的夏豐與韓清在離報社不遠的一棟高樓租了間公寓,他們很快有了一個男孩,取名夏都,小名「多多」。畢業後韓清本有去廣西電視臺一個熱門節目當編輯的機會,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工作,差點簽了合同,卻因夏豐先一步在報社找到工作而放棄了。接下來她的運氣越來越差,高不成低不就,夏豐要求她的工作地點最好在以機關報社為圓心的直徑五公里之內。韓清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後委委屈屈地進了F大國書館「民國時期資料室」。那是份工資低的閑差,卻好歹讓她的戶口留在了F市。儘管如此,彩虹從未聽韓清說過夏豐的不是。同學們問她為什麼肯屈就,她總是淡淡一笑,說:「家庭是最重要的,夏豐的工作也忙,早出晚歸,吃不上一碗熱飯,我還是以他為主吧。」

  彩虹認識的女同學中,結了婚的不在少數,一有聚會就成了「老公批鬥會」。人人都說自己所嫁非人,若不是為了這個家早把那「沒出息的」、「不體貼的」、「沒好性兒的」、「喝酒抽煙好賭的」、「炒股炒虧生意做砸」的老公給休了。只有韓清不說話,在一旁默默地飲茶。末了悄悄地對彩虹說:「罵老公不就等於罵自己嗎?老公再不成氣不也是你挑的嗎?這不等於是罵自己眼瞎嗎?」一語驚倒夢中人,彩虹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所以在眾人眼裡,韓清和夏豐一直是美滿婚姻的典範。

  「夏豐?」彩虹愣了愣,「有事找我?怎麼不進門?」

  「嗯——」夏豐板著臉說,「韓清在裡面。」

  彩虹狐疑地看著他:「韓清在裡面?那多多呢?」

  「多多也在裡面。」

  說話間果然傳來孩子的哭聲。

  彩虹連忙問:「出什麼事了?你們吵架了?」

  「一點小事,她生氣了,就跑你們家了。」

  彩虹倒抽了一口冷氣。因為韓清性情柔順,體貼人意,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做事向來是委屈自己成全別人。想讓她這樣的人生氣還真不容易呢。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進來再說吧。」

  門一開,迎面一股陰風,沙發上坐著李明珠,穿著件高領毛衣,正拿著竹針織毛線。

  彩虹忙說:「媽我回來了。」

  「嗯,吃飯了嗎?灶臺上有熱好的飯。」李明珠將一卷線挽起來,扔進腳邊的竹籃裡,臉也是崩著的,看了一眼夏豐,不打招呼,也不說話。

  「媽,夏豐來了。韓清呢?」

  從茶几上端起一杯茶,李明珠淺淺啜了一口,「呸」地一聲,將口中的一片茶葉吐到地上:「閨女你去吃飯,夏先生我來招待。」

  那話不冷不熱,不硬不軟,卻字正腔圓,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來者不善,守者也不善。彩虹的心「格噔」一跳,嗅到了戰火硝煙。

  「夏先生請坐。」李明珠指著對面的一把椅子,「韓清這孩子和我們家彩虹也有六七年的交情了。老一輩人互相都認識。這孩子我一見就喜歡,一直當她是我的閨女。」

  「李阿姨……」

  「我的閨女今天讓人給打了,臉上鬥大一個巴掌印,腿還讓人踹了一下,淤著一大塊血。」李明珠雙眼一瞪,凜然生出冷光,「多多也到了懂事的年紀,你當著他的面打他的母親,是示範他將來應當怎樣對待女人嗎?」

  夏豐的臉色很僵硬,但努力保持禮貌:「李阿姨,這是我們家的事情,請讓我來解決好嗎?」

  「解決?你不是用暴力解決了嗎?」李明珠冷笑,「夏豐,你出門到大街上訪一訪,隨便拉住個女人問一問,如果她願意嫁你,我家韓清帶著兒子淨身出戶,不愁找不著一個善待妻子的男人作兒子的新爹。——敢打老婆,我呸!你以為你生活在舊社會有三妻四妾呢!」

  「阿姨,這事兒——她也有問題,不能全怪我。」夏豐的臉隱隱泛紅,頭上青筋直跳。

  「當然不能全怪你。你一個大男人肩膀上不肯挑擔子,請我們怪也怪不到你頭上!你以為怪人很容易麼?那也要你值得怪,經得起怪不是?有老婆肯怪你是你的福氣。現在你嫌她掙錢少了,當初她若去了電視臺,如今也是個人物了吧,犯得著受你這口氣麼?這女人一日三餐地伺候你,馬不停蹄地掃地、洗衣、買菜,這不是勞動嗎?如果不讓她幹,你雇個鐘點工一個月也要一千塊吧?她錢掙的不少,只不過有一半是無償的,你個無恥的資本家,活生生地享用著你老婆的剩餘價值。而你掙的那些錢——哦,我的天——都是有大用途的:養家、糊口、幹革命事業、你是時代的先鋒、戰鬥的英雄,獨獨被老婆拖了後腿。同樣是付出,你得的是榮譽,她得的是埋怨。我明白了,原來老婆生來就是補充你的,哪兒缺了就往哪兒塞。要留大城市,塞她進資料室。嫌托兒費貴,讓她病休一年帶娃。買房不夠錢,讓她一天干兩份工。早上五點起床做好你的早飯,累死累活地回來卻發現你早已到家,翹著大腿看報紙,廚房裡茶涼灶冷,兒子又髒又臭,等著人幫他洗澡。夏豐我問你,你爸爸風癱了六年,最後不幸去世,你可曾想過遺傳的力量?」

  「……」

  「你以為現在你年輕力壯不靠誰,就可以這樣對待你老婆。風水年年換,明年到你家。等到你年老癱瘓,躺在床上,需要人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時,人家會不會直接將你扔進水溝呢?」

  「李阿姨,請您不要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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