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彩虹的重力 | 上頁 下頁
二四


  「不累。」其實她的腿早已站酸了。

  「我們一起走回去好嗎?」他凝視著她的臉,說,「走路可以鍛煉身體。」

  沒錢打的啊?你剛才不是已經鍛煉了兩個小時了麼?彩虹窘了窘,只好同意。

  他揭過了她的雙肩包,背在自己的身上。

  「嗨,不是這個方向。」她小聲說。

  「跟著我走,不會有錯。」他很自信。

  他們拐進了一個小巷。

  住在這個城市二十多年,彩虹從沒發現這裡有個小巷。小巷走了一半,被一道矮牆擋住,沒路了。

  「你看,走錯了吧?」

  「沒錯。」

  「這裡有一道牆。」

  「咱們爬過去。」

  她嚇了一跳,以為他在開玩笑:「爬過去?我們又不是賊!」

  「你有多少年沒爬牆了?」

  彩虹想了想:「十幾年吧!」

  「那就爬吧,我看看你還會不會。」他抱著胳膊看著她。

  彩虹石化了。她想說,季老師,我是一位成熟的青年女教師,道德的典範,學生的楷模,這意味著我不是嶗山道士,不會玩這種城市嬉皮的玩意兒。

  看了看四周,發現沒有別人,她改了主意:「我會啊。季老師,你蹲下來,讓我踩著你。」

  他真地蹲了下來,她真地抱住了他的腦袋,並且脫掉旅遊鞋,雙腳無情地踩在他肩膀上。

  身手敏捷地翻過了牆,她發現季篁很快也翻了過來,樣子很瀟灑,像跨欄運動員那樣,手指在牆頭上撐了撐,就跳了過去。

  撲掉身上的灰塵,她發現前面又是一道牆,很高的牆。要想通過它,只能去爬旁邊的一棵樹。這次彩虹連問都沒問,抱著光溜溜地樹杆爬上去,翻過牆,抓住垂下的樹枝跳下來。

  看著季篁緊跟而下,這情形讓她想起了蜘蛛俠。

  她樂了,咯咯一通亂笑,忽然說:「知道嗎?這個城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結構,結構,到處都是結構!我們的腦子成了水泥,已經被商品房結構了。」

  季篁兩手一攤:「所以我們要翻牆,要爬樹。」

  彩虹點頭:「這是一個解構的過程,城市建構了生活,建構了空間,建構了我們的欲望和想像,卻不可以建構我們的行動。」

  季篁在黑暗中眨眨眼:「對。」

  「城市不能規定我們什麼。」彩虹指著遠處的立交橋,慷慨激昂,「這條路,一定要這樣走嗎?這裡一定要有個商場嗎?上面非得有個天橋嗎?早上一定是九點以前才供應早餐嗎?我們需要被城市如此理性地安排嗎?我懷念小時候夏天睡大馬路看露天電影的日子!」

  「何老師你好像有點激動……」

  牆外是一條大街。

  他們埋頭往前疾走,越過公園,跨過草坪,在大廈中橫穿,信筆在城市的地圖上塗鴉。

  這令彩虹產生了一種「荒園遊俠」般的幻覺:沒有遵從地圖遊覽的城市是荒涼而孤獨的,像一位被人遺忘的老婦。

  破敗的門庭,幽閒的小肆,淩亂的垃圾,無所事事的小販……

  不知不覺,他們進入了一個中學的操場,站在環形的跑道上。

  上弦月掛在天空,遠處的山影,波動的霓彩,夜色漸漸迷失。

  彩虹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頭頂的星光了。她忽然想起那句話: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倘若也有學生來問她,她將如何回答?

  她靜靜地想了很久,沒有答案。不過,她很快就原諒了自己。

  這是個太不實際的問題,這是個虛無縹緲的問題。生活在這樣的城市,忙亂而庸碌,沒人有時間思考這個,不是嗎?

  假如奧斯特洛夫基沒有全身癱瘓,俄羅斯也沒有漫長寒冷的冬天,假如他就住在繁華的F市,日日為交通和地價煩惱,他還能寫出那段振聾發聵的句子!

  在黑暗中她看了看季篁了臉,季篁問道:「何老師,你累了嗎?」

  「不累,」她說,「我家就在操場後面。」

  頓了頓,她又說:「別叫我何老師了,叫我彩虹吧。」

  他將她一直送到家門口,末了,凝視著她的臉,忽然說:「彩虹,我們應當經常在一起。」

  話說完,他停了一下,觀察她的反應。彩虹的腦子嗡了一聲,心裡說,季老師,這話讓我如何回答你?——「不,我們不應當經常在一起。」——對一位第一次見面就替你解圍又大方地和你分享辦公室的人,這個回答豈不是太不禮貌了?

  作為中文系的才女,彩虹第一次對語言產生了困惑,第一次對一個句子的真正含義捉摸不透。

  目送著他的背景,彩虹悄悄地想:

  「我們應當經常在一起」——這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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