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施定柔 > 彩虹的重力 | 上頁 下頁


  彩虹一回頭,身後不知何時站著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說一口外地口音的普通話:「潘俊傑,三樓的普通古籍館你知道吧?」

  「……知道。」

  「去那裡找1991年浙江古籍出版社的《李漁全集》。第十二到十四卷是你要看的紙書。」

  彩虹連忙說:「他們問的不是李漁。」

  那人的臉本來就是陰沉的,目光一淩,不僅顯得很凶而且樣子也很不耐煩,他看了看表,掉頭想走,見彩虹還在瞪著他,只好說:「這三卷就是《新刻繡像金瓶梅》。」

  那位潘同學斗膽又問:「老師,那個……是足本嗎?」

  「刪節本。相信你的興趣絕不是想看黃色內容,而是想研究明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以及通俗文學,對嗎?」

  「對對。謝謝老師!」

  真是看人下菜碟。對女老師就不依不饒、窮追猛打,對男老師就點頭哈腰、一臉諂媚。

  歧視!性別歧視!

  學生們一哄而散,何彩虹也松了一口氣,正要請教解圍的天使是何方神聖,一抬頭,那人已經消失了。她連忙問老蔡:「剛才那位是——」

  「不認識。」

  和老蔡寒暄了幾分鐘,又翻了幾本書,彩虹看了看鐘,離午飯的時間還差一小時。她覺得口渴難耐,打算到樓下找水。等電梯時掃了一眼旁邊的告示欄。原來今天這層樓上有個學術會議,由本市兩個大學的俄語系和中文系共同舉辦:「巴赫金研究與性別主義」。欄下有注:會議提供咖啡及免費午餐。

  何彩虹堂而皇之地溜了進去,在門口給自己倒了一杯又濃又香的麥氏咖啡。又拿了一塊麻將大小的杏仁蛋糕。麥克風裡的聲音有點耳熟。她凝眸一看,正是那位季老師,不由得細細地打量起他。那是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中等個頭,麥色肌膚,身量偏瘦。他有一張輪廓鮮明的臉,臉上卻沒什麼肌肉,給人鷹隼般的印象。如此可畏,難怪那群學生見了他頓時都不笑了。聽他剛才在圖書館裡的一翻話,彩虹還以為他是古典文獻學的老師,現在他又出現在巴赫金的討論會上,有點奇怪。

  這位季老師咄咄逼人地講了二十分鐘,彩虹覺得芒刺在背。她見過這樣的學界新銳,口若懸河、目中無人,把理論玩得跟剝洋蔥似的,一瓣一瓣地拆開,一層一層地分解,聽的人只覺刀光劍影、頭昏目眩,仔細一想,又找不到要點,也不知中心何處,你會大受啟發,同時又覺得他的標新立異、缺乏根據。像這種「頓悟型」的學者,你得跟他站在一個高度才跟著上他的思路。當然,他們最招老先生們的反感。果然場下的年輕教師交頭接耳,欣然有得,頭排的老教授們卻目無表情,不置可否。彩虹的學術觀點倒不保守,卻也看不慣這位季老師霸道的氣勢,多半是外校派來擺擂臺的吧?

  隨手翻了翻手裡的冊子,找到了他的簡介:季篁博士,F大文學院文藝理論教研室。她不禁暗暗吃驚,喲,這不是同行麼?而且還是同事。怎麼就沒聽說過這個人呢?再想想也就釋然了,她來這裡也不過一個月,文學院那麼大,又趕上一個退休潮,每年都有從外校分來的新人,沒聽說過的人多了去了。

  報告完畢,進入提問時間。何彩虹優雅地舉起了手:

  「季老師的發言旁徵博引,發人深省。不過,我有一個小問題,其實是一系列問題:請問,男性作家的作品怎麼能表現女性的經驗?怎麼能發出女性真實的聲音?我們如何確定這些作品中的女人不是男性作家意淫的產物?一句話,充滿男性想像、男性視角的小說,怎麼可以代表真正的女性?」

  一箭射中,YES!

  彩虹心裡說,季老師,接招吧。

  聽眾席一陣騷動。前排的人扭過身子打量她。目光裡充滿了贊許。

  一秒、兩秒、三秒。

  話筒支地響了一下,那個叫季篁的人淡淡地說:「這位老師一定讀過《紅樓夢》。請問林黛玉可不可代表女性?王熙鳳可不可以代表女性?曹雪芹是不是男作家?您是不是太執著於性別本質主義?亦即相信男女作家因為生物上的區別,在創作上也有明顯的性徵?難道您不覺得創作的本身是無性的?」

  彩虹呷了一口咖啡,笑:「我不認為創作是一種無性的活動。您小瞧了意識形態對創作主體的規定性,您忽視了權力因素在文學作品中的運作。女性的聲音,要從女性的作品中去尋找。」

  「我不否認女性作品裡有很多女性的聲音。但是,請別忘了,在父權意識的影響下,女性拋棄話語控制去想像一個純粹自由的自我,還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從這一點上說,即使是女性作品,也不乏男性的聲音。……」

  主持人咳嗽了一聲,暗示彩虹的提問佔用了過多的時間。

  可是彩虹還想發言,剛一張口,就聽見主持人息事寧人地說:

  「其實這個問題是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什麼是女性的聲音需要認真地研究和界定。下一位要發言的是E大學的田老師——」

  彩虹很氣憤,好端端的一個話題,討論不到一半被人生生掐住。學術界幾時變得這樣避重就輕、蜻蜓點水了?她後悔走進這個會議室,將咖啡一飲而盡,將蛋糕塞進口裡,來個中途退場。

  在一樓她遇到了一位熟人,聊了兩句。正要出門,忽然有個人影將她攔住。

  抬頭一看,是那位季老師。

  「你是誰?」他不客氣地說。

  原來這人不但咄咄逼人,而且還很不講禮貌。

  何彩虹回眸冷笑:「我覺得,剛才那句話您至少得改成『您叫什麼名字』,或者『您貴姓。』」

  「你是誰?」

  「我是你大爺。」

  彩虹一翻白眼,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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