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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在張漾的眼睛裡看到我自己,哎,我自己,如此美麗。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他依然在睡夢中。

  他閉著眼睛,均勻地呼吸著。長長的眼睫毛輕輕撲閃。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男生可以有這麼長這麼好看的睫毛。我實在忍不住地伸出手,撥弄了它一小下。他並沒有醒來,嘴裡含糊不清地咕嚕了一聲,翻過身繼續睡。我從床上爬起來,套上我的睡裙,看到被單上一抹紅,長長的灰暗的,像地圖上一個突然多出來的莫名其妙的標記,和我想像中的一點兒也不一樣。

  說實話,我也沒有想過,會是這麼疼的。

  我歪著身子去衛生間清理自己,我在鏡子裡看到自己那張略帶憔悴卻也忍不住興奮的小臉,我捏捏自己左邊的臉說:女生。又捏捏自己右邊的臉說:女人。然後我不知羞恥地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在鏡子裡還看到那個倒掛的鐘,那是我媽媽從美國寄回來的,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寄一個鐘回來,儘管這個鐘非常非常的特別。我記得老太婆收到這個翻越了千山萬水的國際郵件時那張氣得發紫的臉,她把鐘當機立斷地扔到了後院,塵土飛揚,發出震耳欲聾的回聲。半夜的時候我溜出去,悄悄地把它撿了回來,但從此,它只能委委屈屈地呆在只屬於我一個人的這個小小的衛生間裡。

  現在,它告訴我,時間是晚上七點整。

  我突然覺得我非常餓,我不知道那個睡著孩子是不是也會餓,但我知道在他醒來之前,我應該想辦法去替他弄點吃的。我躡手躡腳地開了門,來到外面,打開了廚房裡的冰箱。冰箱依然可恥地空無一物,它居然也敢叫冰箱,我把冰箱門重重地關上,打開電鍋,看到有半鍋飯。我伸長鼻子聞了聞,香的,可以吃。

  我決定炒一鍋蛋炒飯,喂飽我自己,也喂飽我親愛的。

  當然,還要喂飽我的貓小逗。

  我忽然覺得,我是一個活著的多麼負有責任感的可愛的好女人。

  我懷著我滿腔的柔情開始炒我的蛋炒飯。上帝知道,這是我的絕活,我遊刃有餘地進行著這一切,甚至在油燒到鍋裡的時候抽空到後院去摘了小蔥和小青菜。就在大功即將告成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了鑰匙插到鑰匙孔裡的聲音。

  我的,那個,天呐。

  我迅速地把火扭滅,迅速地回到我的小屋,迅速地反鎖上了我的門。

  大約一分鐘後,老太婆開始用力地擂我的門:「你關著門幹什麼,你給我出來,出來,聽到沒有,開門!」

  張漾被這兇猛的敲門聲嚇醒了,我捂住他的嘴,無奈地朝他聳聳肩,示意他別出聲。

  他有些慌亂地開始套他的衣服和褲子,用更加慌亂的眼神看著被單上那個曖昧的標記。老太婆還在努力地進行著她敲門,哦不,應該是擂門的偉大事業:「黎吧啦,你出來,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我朝窗口努努嘴,示意張漾從窗口翻出去。

  張漾心領神會,他捧住我的臉,用力地在我的唇上吮吸了一下,然後,他靠近視窗,輕巧地消失在夜色裡。

  我迅速地把窗戶關上。回轉身抓起一把髒衣服和舊雜誌,把床單蓋起來,這才過去把門打開,懶懶地問:「你累不累啊,年紀大了,小心身體。」

  老太婆身形靈巧地閃進我的房間,姿勢和眼神有點像美國大片裡的特工,她目光炯炯地把我的房間掃瞄了一遍,然後問我:「人呢?」

  「什麼人?」我說。

  「你剛才跑進房間的時候我看到有人躺在床上。」

  「您老真有趣。」我坐到床上那堆衣服上,隨手翻開一本雜誌說:「看吧,看完了請你出去,我要睡覺了。」

  「我警告你。」她走近了,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尖上來,「你要胡作非為可以,但是不可以在這裡,不然,你也給我滾!」

  「您想讓我滾哪兒去?」我問她,「這房子的產權是我爸的,你別忘了。」

  她氣急敗壞地轉身走開。

  我把我的門關起來,坐在那裡清理了一下我思緒,決定先把床單上的問題解決掉。我並沒有整個扯掉我的床單,而是到衛生間裡打了一盆水,找了一把刷子,拿了一小塊香皂,蹲在地板上慢慢地,耐心地刷洗起它來。一邊看著那個印記被稀釋,融化,一邊微笑著想,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我終於達成所願,把我自己交給了他。

  多麼幸福,且回味悠長。

  那天晚上,我哪兒也不想去。我穿著我骯髒的牛仔褲,套著我的粉紅色的薄對襟毛衣,獨自在小河邊散步。我的心情出奇的好,甚至哼起了小曲。我一次一次地回憶著張漾靠近我時的那張臉,還有他漆黑的眼眸裡倒映出的我自己那張美麗的臉,如迴圈的夜場電影,在腦海裡交錯放映,一次一次,不知疲倦。

  等了這麼久,我黎吧啦,終於讓我愛的人愛上我了。

  我靠在河邊的一顆樹幹上,摸出了我的手機,橙色的螢幕照著修長的手指,我一下一下地按下那個電話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是一個聽上去懶洋洋的男聲:「請問誰找張漾?」

  「我。」我點燃一根煙說。

  「他去晚自修了。」

  「噢。」我說。

  他掛了電話,他並沒有問我是誰,他壓根也不關心。

  我猜那人應該是張漾的父親,也許是打電話給漾的女生太多了,以致於他的好奇心蕩然無存。我還是感覺自己受到了冷落,於是心情從沸點降到冰點。可能是因為饑餓的原因,香煙的味道在嘴裡顯得異常的苦,我在樹下來回走了兩圈,心情開始不可收拾地煩燥起來,我決定先去拉麵館填飽肚子再說。

  夜裡九點多的拉麵館冷冷清清,不過老闆依然滿面笑容地在等待晚自修後人群的到來。在這個相對清閒的時刻,店裡的四個小夥計躲在櫃檯後面玩撲克,比點數大小,輸了五塊錢的那個小新疆面紅耳赤,臉上帶著傾家蕩產的絕望。

  我把五塊錢拍到櫃檯上說:「多加點牛肉!面要大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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