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校服的裙擺 | 上頁 下頁


  她的喉嚨就像是破鑼鼓做的。

  後來我知道,這個女人是外省人,一條腿有點跛,左耳失聰,離婚後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有一點積蓄,是我姨媽介紹給我爸的。

  我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娶了她。

  除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這個詞,女人來到我家後還讓我深深懂得另了一個詞:大刀闊斧。首先,她改造了我家的房子,除了翻新不說,我們家的外屋真的被她變成了雜貨店,賣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沒人來買東西的時候,他們就支上桌子打麻將。我本來一直在外屋有張小床睡覺,現在,我只有睡到閣樓上了。不過這倒是我願意的,女人也挺勤快,把閣樓上收拾得很乾淨,還買了藥水來打,老鼠沒有了,小窗戶上加了紗窗,夏天的時候我可以開著窗睡覺,有風吹來,不會有蚊子。然後,女人開始改造我爸爸,有一天我爸爸忽然穿上了西裝,頭髮吹得一邊倒,他直著身子從我面前走過去的時候我居然沒有認出他,還以為是到我家來買東西的顧客,一直到他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才發現是他,當時我真的是嚇了好大一跳的,一個你一直認為很熟悉的人忽然變得一點兒也不熟悉了,你想不嚇一跳都不可能。

  再過了些時日,女人開始想改造我,她給我買了一條公主裙,粉紅色的那種,硬是要我穿上試試。我很堅決地告訴她我是從來都不穿裙子的,我不喜歡穿裙子。她用兩根手指拎著裙子用一種無限同情的眼光看著我,不氣餒地說:穿上看看?

  我轉身跑上了閣樓。

  那天晚上我又被打了,是因為吃飯的時候把碗和筷子碰得丁當響,我爸爸說我這是「沒修養」的表現,,他手裡的筷子很「有修養」地落到我的身上,「啪」地一聲打中了我的脖子,我疼得當場從椅子上摔到了地上。女人說:嘖嘖嘖,打什麼打,孩子是要教育的哇,我爸就打得更歡了。

  我沒有哭。我一直沒有哭。

  因為我知道,只要我不哭,我就贏了。

  那條公主裙後來穿到了我一個表妹的身上。我那個表妹差不多有兩個我那麼寬,那裙子穿在她身上,她就像動物園裡的小丑,可她偏偏得意非凡。你看著她的樣子想不鬱悶都不行。

  我要做的事開始越來越多,洗衣服,洗碗,在他們打麻將打得如醉如癡的時候替他們看店,每晚,女人都會把錢細細地數一遍,然後大聲吩咐我說:「小三兒,洗腳水給我端上來!水不要太燙哦,用手試一下!」

  她不這樣打招呼也許還好一些,她這麼一講,我就老有一種要用開水燙她的衝動。但事實上,我當然什麼也不敢做,我忍辱負重,只盼著這樣的日子可以早一天結束。

  有一天清晨,我起來的時候就覺得身體不太舒服,於是沒有吃早飯。他們要上城裡去進貨去了,命令我在家裡看店,洗衣服,那衣服有整整的一大盆,「大嗓門」誘惑我說:「你在家乖乖洗,再把家裡收拾乾淨,把店看好,錢要數數好,回來的時候,我給你買一個布娃娃,好看的。」

  「要上課的。」我有氣無力地說,「不然老師會找來。」

  「一天不上有什麼要緊!」爸爸說,「老師來了你就裝病!」

  「不可以的。」我說。

  「老子說可以就可以!」我爸把拳頭舉起來。

  我還是背著我的書包往外走,他一把把我扯回來,拿著粗粗的洗衣棒就敲我的頭,我被敲得眼冒金星,伸出手就去搶他的洗衣棒,他沒想到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於是憤怒地抓住我的衣領,輕而易舉把把我拎了起來,他不顧我的尖叫,把我一直拎到了小閣樓上,我聽到「嗒」的一聲,他用一把鐵鎖鎖上了小閣樓的那個門。然後我聽到他喊:「上你個龜兒子的學,老子喊你做點事還喊不動了,養你這死丫頭有什麼用!」

  我的頭被他敲得疼死了,只想睡覺,於是我對自己說,也好,就這樣睡一會兒,也好。

  我沒想到的是,我被關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我開始發燒,並餓得頭暈眼花。在這期間,我聽到童小樂敲門數次的聲音,但是我沒的力氣應他。我把頭從小閣樓的窗戶伸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鮮的空氣,我的全身發燙,我的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希望他可以繞到後面來看一看,但是他始終沒有。

  我豎起耳朵,也一直沒有聽到他們回來的動靜,因為餓,我開始覺得冷,因為冷,我開始覺得怕,因為怕,我燒得越來越厲害,我想喝一口水,想撲到清涼的青木河裡去透口氣,我希望有人來帶我出去,但是,沒有。

  什麼都沒有。

  只有那輪不屬於我的月亮,在遠遠的天邊無用地照著。

  再醒來的時候,我是在縣醫院裡,那是我長那麼大第一次去縣城,我透過病房的視窗看到了一幢很高的灰色的樓,再轉過頭來,我看到了童小樂的媽媽。

  「好了。」童小樂的媽媽愛憐地摸摸我的臉說,「小三兒,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怎麼了?」我問她。

  「你病了,你爸媽出去進貨,耽誤了時間,第二天一早才回家,發現你已經燒得昏過去了,急性肺炎,鎮裡的醫生說是治不好了,多虧了秦老師堅持要送到縣醫院……」

  她一面說一面抹眼淚。

  正說著,秦老師和童小樂一起進來了,原來,秦老師帶著童小樂去給我買吃的去了,我狼吞虎嚥地吃下了一大碗餛飩,秦老師說:「小三兒你放心,我們教育過你爸爸了,以後他再也不會打你。」

  童小樂說:「他要是打你,你就告訴秦老師。秦老師會告訴派出所!」

  我低不語,無論說什麼,我都會覺得羞恥。

  七歲的時候,我的父親讓我懂得「羞恥」這個詞最深刻的意義。

  我的病很快好了,我回到了鎮上,回到了那個我永遠都不想再回卻不得不回的家。我看著那兩個的人眼色小心行事,我每天不得不洗一大盆的衣服和所有的碗筷,在他們打麻將的時候捧著一本語文書等著別人來打醬油或是買包煙,我還是穿著我舊舊的衣服在破舊的校園裡穿行。我沒有好朋友,每天上學放學,只有童小樂會跟在我的後面,說一些不太有意思的笑話跟我聽。就在我覺不出生活有什麼意思的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會發生的事。

  什麼都是突如其來

  那天是放學,我們一,二年級所有的女生都被趕到學校的操場上去排隊集合,校長領著好幾個人站在臺上指指點點,那些人以前在學校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穿著很誇張的有好多口袋的衣服,還有人扛著一個很大的照相機一樣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那叫攝像機)走來走去。校長的表情很嚴肅,秦老師則看上去很輕鬆,她拍拍我前面一個女孩子的肩膀說:大導演來選角兒啦,挑小演員,演電影!你們都要好好表現呢,選中了,也給我們學校長長臉!

  那些女孩都興奮極了。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我看著自己的手指發呆,看完了手指又看天,看完了天再看教學樓的一角,太陽曬得我暈頭轉向,我只盼望這一切早點結束。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推到了前面去,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面前一個長著大鬍子的男人點了點頭說:就是她了。

  「她嗎?」校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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