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沙漏Ⅲ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是這樣,」他說,「還記得我上次替你拍得那組沙漏的照片嗎,因為太喜歡,我把它傳到了POCO網站我的個人空間裡,誰知道喜歡的人很多,誰知道它就上了首頁推薦,然後,我在川西的時候,就有一個人加了我的QQ,問這組照片的情況,她跟我說,她是你的好朋友,她叫米砂。」

  「她還說了什麼?」

  「她還說……」江愛笛聲摸了摸後腦勺,「她沒說什麼,只是傳了一首歌給你,要你聽一聽。」

  說完,江愛笛聲結果我手裡的電腦,找打那首MP3。熟悉的旋律想起來,我就聽到米砂那久遠而動聽的聲音:送給你的白色沙漏,是一個關於成長的禮物,如果能給你愛和感動,我是多麼幸福,我有過很多的朋友,卻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懂我,是你給我最倔強的勇氣,青春才開出絢爛的花朵……

  我聽到這裡,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情緒,我想奔回自己的小閣樓,把自己藏起來,可是我只跑到陽臺上,就全身沒有了力氣。我蹲下,抱著冰冷的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的歌聲還在遠遠地追過來:沙漏的愛,反反復複,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哼唱著你,美麗的名字,和我們不為人知的痛……

  我想起他穿起綴有紫色花朵的裙子站在舞臺中央,閃亮的大眼睛一直看著我的方向,想起他的鋼琴聲,顆顆音符仿佛流動的水珠,潤澤了她的嗓音。

  他為她伴奏,而我是聽眾。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一首離別的挽歌,是為送別我而唱起。

  江愛笛聲走到我身後,他也蹲下來,輕聲對我說:「醒醒,關於那個沙漏的故事,能不能講給我聽一聽呢?」

  那天晚上,江愛笛聲在我的小閣樓裡呆了一夜。

  我做完未做完的衣服,江愛笛聲喝很濃的茶。我們一直在說話,我說很多,他聽得多。我從白然出事的那一年一直講到我父親去世的那一天,從我的病情講到他父親的芳香療法,從西落橋講到天中,從阿布講到蔣藍,從蔣藍講到米砂,從米砂講到路裡,從夏吉吉的畫展降到我的服裝設計……兩年過去了,我這兩年所說的話全部加起來似乎都沒有這個晚上那麼多。我一面做衣服一面講,直到小閣樓上漸漸滲入微光,外面響起汽車的馬達聲,而我手裡的藍色大衣已經初見雛形。

  我把它拎起來,展示給他看。問他:「行嗎?」

  他從地板上站起來,活動活動四肢,忽然問我:「你是不是很恨我爸爸?」

  我遲疑了一下,答:「是。」

  「其實那天在機場,我就看出來了。」江愛笛聲說,「好的攝影師,一定要看到人的靈魂裡去。」

  又來他攝魂的那一套,我才不信他。

  「不過。」他說,「其實我比你更恨他。」

  說實話我很驚訝,但我不能判定他是不是在撒謊。他朝我眨眨眼說:「今晚都是你在說,換個時間,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說完,他走上前,把我手裡的衣服放到床上說:「你困不困?不困的話我請你吃早飯。」

  又是義大利面?我可沒食欲。

  「我們去永和豆漿。」他說,「從社區出門左拐,只需要走一刻鐘,你意下如何?」

  「除非我請客。」我說。

  我已經很久找不到這樣一個聽眾,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該請他的。我本以為他一定會拒絕,或者跟我提什麼AA制,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把手放到胸前,彎下腰,爽快地說:「不勝榮幸!」

  北京六點的清晨,有種無法形容的味道。陽光穿破雲層以前,整個城市都仿佛籠罩在霧裡。興許是一夜沒睡的原因吧,這種似霧似夢的感覺顯得更真實。社區門口的人行道有些窄,慢車道疾馳的摩托車揚起一片灰塵,江愛笛聲伸出手,把我往裡面輕輕一拉,用責備地語氣說:「小心些。」

  他真不愧是江辛德兒子,連說話的聲音都那麼像。

  「告訴你一件事。」他說,「其實我見過你母親。」

  我驚訝地轉頭看著他。

  「她很美,皮膚很白,穿軍裝,紮兩個粗粗的辮子,是不是?」

  我停下腳步:「真的,你真的見過她?」

  「哈哈。」他笑,「那一年我十二歲,我父親帶著我,請她吃飯。我穿的是皮鞋,在飯桌下悄悄地用力踢她,踢了好多下,她一定疼極了,不過她沒有告我的狀。」

  我相信。雖然那只是短短的幾封信,我已經完全明白,白然為了江辛,真的什麼都可以忍。

  江愛笛聲說:「我爸爸是真愛她,當著我的面,給她夾菜,把湯替她盛好,他對我媽,從沒有那麼耐心過。」

  「那又怎麼樣,她最終還是被拋棄的命運。」我說。

  「你真的這麼想嗎?」他問我。

  「難道不是嗎?」我說,「他不要她,她心如死灰,所以才那麼奮不顧身地丟棄自己的姓名,難道不是嗎?」

  「醒醒。」江愛笛聲也站定,他低下頭,看著我的眼睛,然後,他很清晰地對我說:「沒有和我爸爸的事,你媽媽一定也會救人。我爸爸那天對我說,就在她死前的前十分鐘,他還跟她打過電話,答應她慢慢來,不逼她。所以,事情一定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媽媽是英雄,你不該懷疑她,這對她太不公平!」

  我扭身飛速的往前走。他在我身後喊:「我說的是事實,你為什麼要怕聽?」

  我走得越來越快,他終於快步地追了上來,拉住我的胳膊說:「除了逃跑,告訴我,你還有什麼別的本事?」

  我揮手就想給他一耳光,他卻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暴力傾向無情的扼殺在搖籃裡。

  他微笑著,看著掙扎無用的我,說了一句讓我更加崩潰的話:「喝完熱豆漿,我們回家打架,OK?」

  他是如此自然,把那裡稱做「家」,就像他是如此自然,妄想用幾句話改變歷史,回復柏然在我心中的名譽。

  可是萬一,他是正確的呢?萬一,江辛沒撒謊呢?

  我到底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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