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沙漏 | 上頁 下頁


  那天半夜,我渴了,想喝水。為怕吵醒他,我沒有穿鞋,當我光著腳從閣樓上走下來的時候,聽到他正在跟別人講電話。

  他正在說:「結婚?哈哈,不可能。」

  我又聞到空氣中彌漫的酒味,他一定喝了很多的酒,以至於他說話的時候,舌頭都有些打結:「是的,醒醒是最重要的,你說對了……不高興,不高興可以不在一起……」我聽到他罵了一句粗話,然後掛了電話。

  我悄悄地在閣樓的樓梯上坐下來,伸出雙臂抱住自己。聽到他居然開始唱歌,低低的嗓子,在唱多年前白然喜歡唱的一首歌:「你的歲月是我未完成的路,回頭千里塵煙零亂的腳步,目往事孤雁飛向深秋處,我的心海澎湃多年留不住……路越走越遠,越懂一生一世只等一個人,夢越久越真,我的心沒有回程。」我很久很久都沒有聽過他唱歌了,一個人的夜裡,他喝了酒,唱得那麼認真,那麼深情,一點兒也沒有走調。

  他壯年喪妻,獨自拉扯我長大,他半生背負坎坷和痛苦,他的心沒有回程,只能向前,向前。

  我從沒覺得自己如此自私過。眼淚無聲無息地掉下來。

  等我終於平息自己,發現他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舊空調發出巨大的聲響,我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拿了一張張大毛巾,替他蓋到肚子上。然後我在餐桌上坐下來,用一把小鐵勺,慢慢地吃他給我乘的那一大碗稀飯。在空調房裡吹了許久的稀飯冰涼,爽口,等我心滿意足地喝完它,發現他正睜著眼睛滿意地看著我。

  第二天他去上海出差,回來的時候,他買了嶄新的裙子給我。藍色背帶裙,白色蕾絲邊的襯衫,是今年的流行款,穿在身上很精神。他還買了一個新的背包給我,裡面裝了漂亮的小本本。不知道他一個大男人到哪裡去買到這些女生喜歡的東西,我有些害羞地站在鏡子面前看著穿著新裙子背著新背包的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沒有得到這樣鄭重的禮物。

  他在我身後會心地微笑。笑完後,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鏡子上方的白然,說:「你開學前我們再去看看她。」

  有時候覺得他在故意掩飾自己的傷痛。酗酒,抑或暴躁。其實都是與他的本性相悖。他將他與白然的結婚照至今仍然藏在皮夾的最深處。可以將愛人的相片放在最外側的,是驕傲明媚的愛情。將那張相片深深藏起的,是疼痛卑微的愛情。

  和班裡很多喜歡大聲說我愛某某某的女生不同,其實我很羞於提起「愛情」這個字眼,我感覺它離我很遠,不真實。以至於我每一次想起阿布的時候,都有一種犯罪感。

  阿布是在初一那年離開西落橋的,因為他父親工作調動,他們全家都去了北京。後來是蔣藍把他的QQ號碼告訴我,和一個有些熟悉的男孩隔著網路聊天是件新奇的事,我和阿布每個週末都聊天,我在和我阿布敲出的一行一行的對話裡發現一個嶄新的自己,一個擅于表達的幽默可愛的女生,所以一度沉迷於這樣的交流。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莫莫,我喜歡你。」

  我關掉電腦,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從那以後,我很少上網。

  我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我要做個乖小孩,我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這是白然走後我對我自己的要求,我不想違背。儘管我在實施這一對自己許下的承諾的時候心往往痛得不可開交。

  那晚我坐在我的小閣樓上,看夏天的星空,繁星流動,美得妙不可言。蔣藍的電話就是在那個時候打到我家來的,她說:「莫醒醒,出來玩吧。」

  「今天是阿布的生日呢,你忘了嗎?」

  我又遲疑了一下,把電話掛了,跑上樓,推開閣樓的小窗戶,看到兩個腦袋,都在往上看,月光照在阿布的臉上,他正在沖我做鬼臉。

  我換上我的新裙子,悄悄地溜到了樓下。

  「生日快樂。」我對阿布說。

  阿布看著我,他嘴裡叼著一根煙:「怎麼不打算送我生日禮物嗎?」

  蔣藍在一旁很有意味地嘻嘻地笑。我的胃又痛了,於是我皺著眉頭對阿布說:「對不起,我胃痛。」

  「我們去酒吧喝酒。」阿布說,「保證酒到病除!」

  「對不起。」我說,「我要上樓去了,請你們不要再打電話,我爸爸睡覺了,他不喜歡我晚上接電話。」

  「我到底做錯什麼?」阿布說,「我以為,我們可以做朋友的。」

  我盯著他:「你做錯什麼你自己知道。」

  他忽然低下眼,不敢看我。

  我掙脫他,繼續往樓上走,聽到他在後面有些絕望的聲音:「是不是真的不願意繼續,連網友都不可以做嗎?」

  我拼命忍住眼淚,沒有回頭。

  我跑進家門,把鐵門關上。生日快樂。對不起,阿布,我要做個乾乾淨淨的女孩,原諒我不能輕易原諒那些年輕的錯。

  8月28號,離開學還有三天。

  我不顧老爸的反對,決定住校。我小心眼地想,我不在家,他和許應該更方便一些。我總是忘不掉許從他身上跳起來的那一幕,那是我不認得的許,這麼多年,你一直親近的人忽然變得陌生,是很害怕的一件事。

  那天我把白然的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改小了,領口加了花邊,袖子加長,裙擺上繡了幾隻紫色的蝴蝶,我正在試穿的時候爸爸忽然敲門,我打開門,看見他手裡拎著一個新書包,對我說:「許阿姨來過了,這是她送你的新學期禮物。」

  我並沒有聽到樓下有聲音。

  他們是這樣的小心翼翼。

  不過好在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會結束了,爸爸說得對,他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我無權干涉任何,隱瞞我,欺騙我,只是我的不幸,我該得的恥辱。

  我沒有看爸爸放到地板上的書包,我不關心它是什麼樣子,我也不准備用。

  許阿姨還坐在我家沙發上。

  她站起身來,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知道我的樣子嚇到了她,我挺起胸脯,我就是要讓她想到白然,我就是要讓她心裡發虛!

  第二天,爸爸又出差了,飯桌上放著嶄新的一百元。我沒有再看它第二眼。

  就這樣,開學的前三天,我基本上是沒吃東西,其實吃也沒用,因為吃下去了就是吐。爸爸回來後我發現躺在閣樓上再次虛脫的我,又把我送進了醫院。

  我是一個病孩子,我的病誰也無法醫治。

  住校生要求前一天下午報導。31號早上,我從醫院出來,到家裡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下午,爸爸執意要陪我去,他開著他的那輛二手桑塔納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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