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雀斑 | 上頁 下頁


  「沒人接我。」我說。

  「她沒有爸爸。」林文瑄也湊過來,「她媽是二奶!」

  堂子街的消息,總是傳得飛快。

  我懶得和她們爭論或者吵架。我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更遠一點的地方獨自坐下,我知道我跟她們這些人是不一樣的,她們有花裙子又怎麼樣呢?放學有人接又怎麼樣呢?還不是一樣永遠呆在堂子街,最後就變成街頭那些一面嗑著瓜子一面說著蜚短流長的惡俗大娘。如果非要我跟她們說點什麼,只能說,真可憐。

  「闕薇,來玩遊戲,官兵捉強盜哦。」過來拉我的人是班長牛濛濛,我才不領她的情,她這麼做,無非是想老師多表揚她一句有多麼多麼熱愛集體團結同學。虛偽!

  我早說過了,我跟她們不一樣,不做作不卑微不可憐。

  那天放學,我一路小跑回家,她不在家裡,但那個袋子在。她一定沒發現我偷走了一包餅乾,而現在,我還要偷走裡面的那條裙子。我用飛快的速度解開了那個袋子,抽出那條裙子,飛快地套到了自己身上。

  紫色的公主裙,胸前有幾朵小花,層層疊疊的下擺像雲又像霧。我敢說,全校,哦不對,是全市,沒有一條裙子能超過它的美。可惜家裡連穿衣鏡都沒有,只有衛生間盥洗池上的一塊狹窄的小方鏡,只能照到上半身。我悄悄地從客廳裡搬來一張凳子,把它放到鏡子對面的牆角,戰戰兢兢地站上去,勉強可以欣賞到裙角。

  「闕薇,你在幹什麼?」我正陶醉地拉著裙擺,幻想自己是娃哈哈廣告裡的小美女時,媽媽不知何時推門進來,上前一把果斷地把我從凳子上拽了下來。

  「快把裙子脫下來,我說過了,這不是你的。」她厲聲說。

  「不。」我捂著發痛的胳膊說。

  「我叫你脫你就脫!」她臉頰上的青腫還沒消,眼睛裡滿是血絲,看上去像個瘋子。這個瘋子把我按倒在床上,開始強行扒我的裙子。我反抗,一腳踢到她的小肚子上,她痛得叫起來,可手上的勁兒卻沒有小。裙子終於被她扒了下來,連同我短暫的幸福和尊嚴,就這樣被她粗暴地扔在一旁。簡直就不讓人活了,我氣憤得趴在她扔回給我的又舊又髒的校服上嚎陶大哭,用衣服包住頭歇斯底里地扯著嗓子尖叫,但是我的憤怒和痛苦一點也沒有減少。

  那兩個人就是這時候闖進來的。「小賤貨,哭喪哭得正好!」那女的長得真醜,嗓音也難聽,像把壞掉的電鋸,嘎吱嘎吱響,我的耳膜仿佛隨時要破裂。而那個男的長得很高很壯,光頭,緊身的黑衣,一臉的殺氣騰騰。

  「既然你不肯滾,就不要怪我不客氣。」說話的還是那個女的,她話音未落,那個光頭男人就沖上來了,他一句話沒有,上前一步就掐住了我媽的脖子,像抖件衣服似的把她摜到牆上。一瞬間,我看到米黃色的舊牆被撞落紛紛的灰,她的頭和牆面接觸的地方,有一小塊凹進去,灰色的水泥裸露出來。

  「不要打人!」我尖叫著撲上去,想救我媽。但那個女的一把揪住我的小辮子,

  不讓我上前,我的頭皮像被千萬根針同時紮過,又痛又麻;臉皮也繃緊了,像要被撕裂開來。

  我拼命忍住眼淚,大喊一聲:「啊!」她被我嚇得手一松,我轉身狠命地搡了她一下,拼命往屋外跑,我豁出去了,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我要去叫人來救我媽,不然我媽肯定死定了。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等我狂奔到街上,拼命大叫了好幾聲後,我才發現自己只穿了內衣!天啦!大庭廣眾之下,天色未晚,我居然只穿著內衣站在大街上!

  想明白這一點後,內心的羞恥和恐懼鋪天蓋地而來,令我搖搖欲墜,嗓子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就在這時,只見一輛車疾馳過來,在我面前停住,池振宸跳下車,他攔腰抱起我,拉開後車門,把我往裡一塞,命令我:「在裡面呆著不許出來!」

  我聽到「哢嗒」落鎖的聲音。車應該是被他從外面鎖上了。車子裡稍許暖和,我渾身顫抖地抱住自己,最後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但那個狹小仄逼的空間,依然沒法讓我感到心安。

  「殺人啦,放火啦!」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外面好像有很吵的聲音,我稍抬起頭,透過車窗,就看到了我家方向那片天空變成了奇怪的紅色,無數街坊鄰居拎著水桶端著臉盆面色緊張搖搖晃晃地沖往同一個方向。

  那是貧窮落後的堂子街,留給我童年記憶的最後一個鏡頭。

  之後的很多年,我都會在滾燙的惡夢中醒來,在那個夢裡,我又回到堂子街,回到我衣不蔽體一無所有的童年時代,我用盡全身力氣,喊不出那一聲「救命」,眼前唯有熊熊燃燒的大火,傾刻間就將我無情地吞噬,淹沒。

  第2章

  那把火,其實是我媽放的。

  那天沖進我家的兩個人,女的是池振宸的丈母娘,男的是他丈母娘花兩百塊從大街上雇來的一神經病,他差點要了我媽的命。

  見我沖出家門以後,我媽掙脫那個男人,打翻了放在床底下的煤油壺。堂子街常常停電,煤油是家家戶戶必備的東西。那天我媽真是不想活了,要跟他們同歸於盡。池振宸趕到的時候,火已經燒了起來,他只來得及救一個人,於是他救了我媽媽。那個男的自己從窗戶跳出去,滾在泥地裡,也沒事。最慘的是池振宸的丈母娘,全身百分之四十的面積重度燒傷,聽說在醫院裡躺了足足一年有餘。

  我想在很長時間以後,那場火都會是堂子街婦女們的談資。還有我的同學們,在玩官兵捉強盜之余,或許還會輕蔑地吐出那一句:「闕薇啊,她媽媽是二奶!」

  所幸的是,不管他們說什麼,我都不用再聽了,因為我們徹底地離開了堂子街,離開了那些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將我們母女置於死地的流言飛語。

  這一回,池振宸把我們帶到了省城,安置在某個不錯的社區,十二樓。房子不算很大,兩居室,但是寬敞明亮。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小房間、自己的小床、寬大的寫字臺以及可以看到點點星光的陽臺,很是滿足。

  我不知道池振宸最終是如何搞定他的老婆和他終身殘疾卻依舊兇悍無比的丈母娘的,不過這跟我都沒什麼關係,我也懶得去關心。

  我和我媽,從此有了我們的新生活,不用再東躲西藏,擔驚受怕,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我進了全省一流的重點小學讀書,我媽學會了開車。池振宸給她買了一輛小小的跑車,除了每天送我上學放學,她沒什麼特別的事要做。也許是無聊,生活穩定下來後,她開始報名去上什麼服裝設計班、太太廚藝班、茶藝插花班等,用以打發時間。其他的事她並不見得有多擅長,但是做衣服她還真有兩下子,只要我穿著她親手做的衣服走在校園裡,回頭率總是很高的,就連老師都喜歡拉住我問:「這衣服從哪裡買的?真是好看。」

  我總是搖搖頭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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