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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闕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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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闕薇

  第1章

  八歲以前,我和我媽住在堂子街。

  堂子街是個什麼地方呢?市中心那條筆直的馬路走到底,往左望:你會發現在高樓林立的背景裡,只有這一片像被外星人經過時削了一刀,凹下去一小部分。

  已經完全不屬於繁華都市的勝景。

  這個區域,就叫堂子街。

  當年這條街是石板路,但是石板和石板中間隔著好大的縫隙。因為陽光一直光顧不到這裡,所以石板和石板的中縫裡長滿了青苔,你如果不小心踩到,滑死人都有可能。下雨的時候,我總捨不得踩髒我唯一的球鞋,所以就拎著鞋,赤著腳走回家,夏天還算好,冬天就比較慘,腳凍得發紫不說,一不留神被哪個死小孩從後面猛地一推,就結結實實地摔倒在泥地裡。

  回到家,脫掉髒校服,沖乾淨腳,接下來要做的事常常是爬到家裡唯一的大床上,把作業本攤在枕頭上,就著窗口的光趴在床上寫作業。屋子裡一點光線都透不進來的時候,我才會擰亮床頭那盞小小的檯燈,從枕邊的舊茶葉筒裡摸出一粒水果糖,含在嘴裡,等她歸來。

  是的,八歲以前,我家很窮。我爸在我兩歲的時候查出來得了肺癌,在我四歲的時候離開了我們。為了給他治病,我們欠了一屁股的債。為了躲債,我媽只能帶著我四處流浪。在堂子街住下後,我媽先是在一家餐館當服務員,後來去了一家酒店做前臺,再後來,去了一個有錢人家做保姆,照顧他有病的兒子。最後的最後,她做了這個有錢人的情婦。

  這個有錢人,叫池振宸。

  第一次見池振宸,是在堂子街那個幾十平方米的小屋。我放學回來,看到街口停著一輛車,車子看上去很高級,有幾個小孩經過它時停下來看了幾眼,其中一個還滿懷惡意地朝著車窗吐了口口水。我回到家,意外地發現我媽在家,旁邊還立著一個高大陌生的男子,穿黑色的夾克,很和善地沖我笑了一下。我驚喜地發現不大的餐桌上擺滿了東西,有烤鴨、糖果、營養品,甚至還有新裙子,應該是我的。

  媽媽的左臉頰是青的,腫起來很大一塊。她慌亂地對我說:「闕薇,你出去玩會兒,過會兒再回來。」

  我聽話地放下書包,不聲不響地出去了。當然我沒有走遠,只是躲在門外。

  很快我聽到池振宸對我媽說:「你帶上女兒,跟我走吧。」

  「還是你走吧。」我媽說,「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有我在,沒人敢動你。」透過門縫,我看到池振宸一把把我媽拉到他懷裡去,我媽做著無聲卻激烈的反抗,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男人與女人的戰鬥,她踢他,咬他,他均不還手,只是牢牢地將她抱緊,直到她終於安靜下來,趴在他的胸前,低聲地哭起來。從我的角度,我只能看到池振宸的背影,在那個陰暗潮濕的小屋,他像一盞穩穩當當的不需要擔心電費的大燈,瞬間就令人安心地照亮了一切。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我一下子沒站穩,身子猛地往前一傾,「啪嗒」一聲就一頭跌栽進了屋子。

  「我明天來。」丟下這四個字,池振宸匆匆離開。臨出門的時候,他伸出手,將還狼狽的趴在地上的我一把拉了起來,並順手替我拍了拍校服上的灰。

  我媽躲閃地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拐進了廚房。那晚她做了簡單的飯菜給我吃,可是她自己什麼都吃不下,心事重重。

  「你的臉怎麼了?」我問她。

  「摔的。」她說。

  「我想試那條新裙子。」我說。

  「那不是你的。」她突然大聲地說,然後有些煩躁地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走了兩圈,最後她拿了一個大袋子,將那些禮物統統都收了起來,把袋子紮好,放到了牆角。

  夜裡,她睡不著,輾轉反側。其實我也睡不著,我也想輾轉反側,但是怕引起她的注意,我只能硬逼著自己一動不動,裝睡。迷迷糊糊的時候,我聽到她壓低了聲音給別人打電話,一邊講一邊哭:「表哥,欠你的債我怕是還不了了,我要是活不了,你替我帶大闕薇,這孩子懂事,會知道報答你……」聽到「活不了」三個字,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清冷的月光照進屋子,我第一次發現,半夜的月光竟然是慘白慘白的,很有些嚇人。她沒發現我已醒,背對著我哭得厲害,電話也講不下去,於是我又悄悄地躺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上學,趁她給我做早飯的時候。我偷了那個袋子裡的一包餅乾帶到了學校。奧利奧,電視廣告上說,如果泡在牛奶裡吃,會更香甜。我沒有牛奶,電視也常常收不到想看的頻道。想到這裡,我像跟那包餅乾賭氣一樣,三下兩下就解決掉了它。

  忽視幹得要命的喉嚨,我擦掉嘴角的餅乾屑,拿出我的鉛筆盒。那是一個很小的鐵盒子,裡面偷偷放粉半塊鏡子碎片,照著我和喉嚨一樣幹得要命的沒有營養的臉。同桌謝俏俏穿了花裙子,前排的牛濛濛穿了花裙子,巨胖的林文暄也穿著花裙子,只有我沒有,我忽然很恨我媽,非常非常恨,說不上來的恨,無從解脫的恨。

  我討厭貧窮。討厭一無所有的感覺。

  她將我拽入這樣的生活,讓我無法逃脫。

  真要死,就讓她去死好了。

  林文暄在數學課上偷吃巧克力,我看到她把黑色的巧克力放在手裡捏了又捏,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一把扔進嘴裡,然後把髒兮兮的手往裙子上一擦,妄圖消滅證據。

  那一刻,我有個惡毒的念頭,砍掉那只胖乎乎的不知好歹的手。是的,不知好歹。我如果有那麼好看的裙子,我發誓我絕不會那麼粗暴地對它。

  體育課是自由活動,她們圍在一起吃冰棒。「綠色心情」。謝俏俏舔著冰棒過來跟我聊天,我發現她的舌頭也變成了可怕的綠色,整個人像一隻綠色的噁心的蟲子。

  「闕薇,你放學一個人回家不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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