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離歌Ⅲ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阿南不讓講,所以夏花不知道那些錢早就還回了餘家。在帶她來北京的前一個晚上,是我親手把這些錢全部交還回于安朵的手裡,並簡單跟她講述了阿南和夏花的故事,希望她可以幫忙成全他們。

  我知道我的要求過分,所以不敢直視她的眼神,誰知道她答應的異常爽快,拎著那一大箱子人民幣,于安朵對我說:「其實你是為你的父親,我也是為我的父親。對你父親而言,她興許是個寶,但對我父親而言,她註定是場災難。所以馬卓,說起來,我們這一邊,總是輸家哦。」

  或許她是為了調節氣氛吧,但這真是一個很拙劣的笑話,讓人實在笑不出來。再說了,如果這些事,非要用「輸贏」這個詞來蓋棺定論的話,結局恐怕還真的是個未知數呢。

  夏花把那些東西通通收拾好,塞回袋子裡,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問我說:「老爹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我說,「備年貨是很麻煩的事吧。我來做飯給你吃,你想吃什麼告訴我。」說完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是阿南按照醫生囑咐為她特製的食譜。

  我讓她自己挑,她卻抱住抱枕,蜷縮在床上,用迷迷糊糊的聲音對我說:「我要睡了,現在不想吃東西,老爹回來你叫醒我哦。」

  也不知道是真睡還是裝睡,反正她很快眯上眼睛,不再同我說話。我替她蓋上薄被,發現她脖子處隱隱的紅色褪下去不少,看來卻依然清晰。她的病其實本來不是太危及生命,但因為她太過任性,對身體內臟器官已經有較大傷害,所以醫生才會說出如果不好好調養,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之類的話。

  關上門出來。客廳裡稍許有些亂,我正在收拾,忽然看到夏花放在茶几上的手機在閃爍。手機是靜音,只見光亮,沒有聲音,我還以為是阿南,湊近了看,上面顯示的是:弟弟。

  我遲疑了一下,但很快折身進了廚房,甚至沒有伸手去碰那個手機。

  卡是昨天她出院後阿南才替她買來的,看來她第一個聯繫的人,依然是他。說起來,他是她唯一的親人,聯繫是正常的,只是希望她不會講與我有關的事就好。我更不希望的是他因此對我有任何的誤會——那麼當一切都如流水般逝去,我至少還可以守住我那點可憐的驕傲和自尊。

  我們說好的,永不相見。

  「我要喝水。」夏花忽然出現在我身後並說話,嚇我好一大跳。

  我從她手裡接過杯子來,替她倒上白開水,覺得有點燙,又打開礦泉水瓶倒上一點涼的。她玩弄著另一隻手裡的手機說:「馬卓,有點事麻煩你。」

  我心一緊。

  (17)

  她說:「我的病,不要告訴夏澤。」

  「哦。」我說,「放心吧,我都不和他聯繫的。」

  「哦,這樣啊。」她接過我遞過去的杯子,笑了一下說,「我也不想和他聯繫的,但他偏偏找我。」說著,她對我晃晃螢幕不停在閃爍的手機,一邊按掉一邊罵罵咧咧:「我結婚他不管,現在逃婚了,他倒管起來了。」「他是擔心你吧。」我說。「那就讓他也嘗嘗擔心的滋味好了。」夏花氣呼呼地說。我無心介入這姐弟之間的恩恩怨怨,有些艱難地對夏花說:「其實我也不希望,你跟他提起關於我的任何事。」

  「成交。」她兩隻手裡都有東西,沒辦法與我擊掌,就伸出一隻腳來,踢了我的腳一下,我一直緊著的心這才忽拉拉松了下去。「到醫院來看我那個小孩不錯啊。」夏花說,「給我講冷笑話的那個,我看他對你挺有意思的。」是個人都把肖哲往我身上扯。「你什麼時候嫁給我爸啊?」我趕緊轉移話題。「你是律師哦,不知道重婚罪是重罪麼!」她瞪著眼睛朝我喊,「我可是跟于禿子正式領了結婚證的!」說完她竟然咯咯咯笑起來。「笑你個頭。」我罵她。

  「老爹是個傻子,我要不是這樣,他一定會娶我做老婆的。」夏花說:「還是這樣好,他現在想當雷鋒,也沒條件當。等我死了,他還能娶個比我年輕漂亮的。聽說北京城裡最不缺的就是美女!」「胡說什麼啊,什麼死不死的。」我說,「這不活的好好的嗎。」

  「這病是遺傳。」夏花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說,「告訴你一件事哈,我外婆我媽,都是得這個病死的,死的時候,都是三十三歲。我今年呢,也三十三了。據說,我外婆死的那天上午,還在打麻將。我媽也是,我只不過是出去買了包鹽,她就已經斷氣了。」「別說這些胡話了。」我連忙打斷她,「你跟她們不一樣,我爸不會讓你死的,我也不會。」她看著我,忽然笑了。然後她把手機和杯子一起放到廚房的小窗臺上,走近我,很溫柔的擁抱我,並在我耳邊說道:「謝謝。」說完,她又很快地放開我,拿著她依然在響的寶貝手機回到沙發上,像燙熟的河蝦一般蜷縮起來,繼續睡覺。

  我把廚房收拾了一下,走到她的身邊,本想替她蓋個被子什麼的,卻發現她其實根本沒睡覺,而是在哭,頭抵在沙發角,眼淚無聲的往下掉。我趕緊拿了毛巾來替她擦,一面擦一面哄她說:「別哭啊,你忘了醫生說你不可以情緒化的嘛。」「我不想死。」她撐起半個身子,緊緊抱著我說,「三十三年,我第一次體會到有家的感覺,我真的不想死。」

  「你不會死的。」我放慢語調,慢悠悠地繼續哄她說,「等你病好了,你回去辦離婚,然後呢,跟老爹結婚,然後呢,再替他生個孩子,然後呢,還要把孩子養大。你要做的事好多好多,怎麼會死呢。」「那你保證我不會死。」她像個孩子,抽泣著在我耳邊說著任性的話。我還沒說出「我保證」三個字,客廳的門忽然被推開,是阿南,拎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見我們這樣,打趣地說,「哎呦,抱上了?」我不好意思,夏花卻依舊緊緊的抱著我,淚眼婆娑地對阿南撒嬌:「老爹,你女兒欺負我這個病人。」「她不會的。」阿南笑著把東西拎進來,「她頂多就是逗你玩。」「你就護著她!」夏花皺眉說,「我不開心!」我一把把夏花推開,在她倒在沙發上的時候伸出一隻手裝摸作樣地掐住她的脖子,大喊一聲:「就欺負你了,咋的吧?」

  「喂喂喂!」阿南丟下手裡的東西就沖了過來,而我和夏花早已笑作一團。被捉弄的阿南伸手在我倆頭上一人敲一記,臉上的歡樂卻是藏也藏不住。我起身,收拾起地上那一大堆東西,去廚房整理,刻意把外面的空間留給他倆。不知過了多久,阿南進來了,就站在我身後,對我說:「我來吧。」「她呢?」我問。「睡了。」阿南說,「馬卓,你辛苦了。」我正想責備他,他卻自己識趣地補充道:「也該你為我分擔分擔了。」我把早泡好的茶遞給他,那是我用獎學金替他買的保溫杯,好大一隻,他喜歡喝熱茶,一天喝水又喝得多,所以這杯子特別適合他。

  「你喜歡的,臺灣凍頂烏龍。」我說。他把杯子翻來覆去地看,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一面欣賞一面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我說:「對了,她哭什麼?」「沒什麼啊。」我說,「她想著你對她的好,覺得自己無以為報,就感動得哭了」他壓低聲音問我:「那個,錢的事,你沒提吧?」「放心啦。」我說,「這麼不相信我?」「不是不是。」他連忙說,「哦,對了,肖哲晚上過來吃飯。我忙不過來,所以請他到新房子那邊去替我處理一點事,呆會兒他會送點圖樣回來給我,要是不對我還要讓他拿回去給設計師……」真不明白他一連串的解釋有何必要。「那你好好招呼他吧,我得去律師事務所取我的電腦。」他點點頭,我剛走到門口,鞋還沒換好,他又不放心地追出來吩咐說:「取完就回來哈,就不要坐公車了,還是打車吧,不費時間。」我真怕再繼續扯下去他就乾脆開車送我去了,於是朝他揮了揮手,迅速出了門。

  那天的三環路,出奇的堵,我花了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才到達律師事務所。

  進了電梯,按下12這個數字我才想起來,自從肖哲生日那天,我加班到深夜從這裡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一直都沒告訴阿南我被律師事務所辭退的消息,不知如何開口,怕的是他為我擔心。其實比這更讓我害怕的,是方律師從此看扁我。若不是夏花的病,我早就第一時間來事務所解釋一下晚上丟下洛丟丟的來龍去脈了。

  工作丟了不要緊,我只想承擔我該承擔的責任。

  出了電梯,我近直走進方律師的辦公室,敲了兩下門,無人應答。但門沒關,我只是輕推了一下,它已經自動咿呀而開。

  我探頭看了看,沒人,只看到桌上放著一杯還在冒著熱氣的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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