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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燈亮了。

  晚自習結束了。

  宿舍的人都回來了。

  而我,仍然站在宿舍的中央。不知所措,像只拔了毛的傻公雞。

  我走到自己的床邊,拖了鞋,鑽進冰冷的被窩裡。兩手抱著膝蓋。我的嘴唇仍然釋放著灼熱的氣息,這氣息太強烈太強烈了,我甚至不敢伸出手指去觸摸,害怕被灼傷。

  我沒有脫衣服,整個人滑進被窩裡。

  胸前的護身符直指我心臟的方向,我的幻覺告訴我,它隨時都會在那裡劃一個小口子,把我的心取出來,去送給那個叫做毒藥的人。任他把玩,任他盡情的觀看甚至品嘗。

  顏舒舒好像在我的床邊坐過一陣,也好象喊了我的名字。不過我都沒有答應,也沒有回轉身來,我想她一定知道我在哭,所以她沒有繼續打擾我。我就這樣一直保持著僵硬的姿勢,眼睜睜的看著宿舍那面灰暗的白牆,淚如泉湧,無法遏制。我有多久沒有這樣哭過了,我不知道,眼淚離我很久遠,我已經想不起它的滋味的時候它忽然來襲,令我全身虛脫。可我知道,就算我把所有的眼淚都流幹,也沒法跟于安朵的眼淚相提並論,我想我真的能切膚體會並理解她的痛苦,我就像一個被灌了迷藥的可恥的小偷,偷走了她最寶貴的東西,自尊,驕傲,夢想,愛情,一切的一切,縱然我是多麼的心不甘情不願,可事實就是事實,再也無法改變。我還想到我莫名其妙被別人掠奪走的那個吻,想到阿南,如果這一切被他知道,在痛恨毒藥的同時,他會不會也對我感到失望,我應該反抗的,不是嗎,我怕什麼呢?哪怕被一刀捅死,我也不應該用我的軟弱來成就他的流氓行為。

  迷迷糊糊,我幾乎快要睡著了,才仿佛聽到女生宿舍忽然傳來的驚呼,宿舍的燈也好像忽然亮了,樓上樓下一片沸騰,我聽到很多人在來回跑動,顏舒舒從床上跳了下來,跑到了門外去,大約一分鐘後,她回來了,尖叫著說:「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毒藥跟于安朵說分手,于安朵跳樓了!」

  我想坐起來,可是我全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覺得我的心臟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動,靈魂飛出身體,只餘一個無用的空殼。

  天中的圖書館,是一幢小小的紅樓。座落在花蕾劇場和主教學樓中央偏北的位置,好像一個溫馨的花房一樣小而寧靜。也只有走進它的人,才會驚歎這裡原來裝得下這麼多的書,像一個神奇的巨型收納盒。這裡通常只在週末和一三五的晚自習時間才對外開放。實際上,願意來這裡讀書的人並不多,因為這裡從來沒有武俠傳奇和言情小說,更多的是古籍和枯燥的數學雜誌。對於天中的學生來說,平時的學習壓力已經夠大,如果休閒時再不讀點「有意思」的東西,那簡直是不可原諒的。

  所以他們寧願去書報亭,購買最新體育畫刊和時尚讀本。只有我這種老古董才來這裡。

  我喜歡圖書館的椅子,很老的紅色的木頭,扶手那裡因為歷經年代久遠而被磨得很光滑,象我兒時睡過的一張床,只有躺下去許久許久,才能聞得到藏在那古老紋路罅隙裡的隱隱清香。

  這是個週六的中午,冬天的陽光很奢侈地照著,我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康熙大帝》,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雖然我對於自己的過去巴不得永遠遺忘,歷史卻一直以來都是我最喜歡的一門功課。我能記住每個年代發生的每一件微小的事件,喜歡去研究每一個歷史人物的生平和性格,猜想一些在各種資料中未曾提到過的細枝未節。我在這門看似枯燥的課程裡得到無以倫比的樂趣,學好它自然不在話下。

  可是這一天,整整一小時過去了,縱然是面對歷史書,我還是無法讓自己靜下心來。毒藥的護身符貼近我最裡層的衣服,此刻有些硌得慌。這個項鍊自從他替我戴上以後,我一直都沒有取下它來。我很難去分析我為什麼一直不敢取的原因,我只是記得他走的時候跟我說過的那幾個字:「會死人的。」我並不是個迷信的人,只是對命運有種天然的恐懼。

  不過,感到慶倖的是,那晚的于安朵並沒有出事,關於她的自殺,自始自終都是一場鬧劇。後來我聽說,她有自殺綜合症,從小到大,她已經自殺過無數次,有時吃藥,有時跳河,有時跳樓,有時割脈。她做起這一切來駕輕就熟,抑或如顏舒舒說得那樣「百老匯味十足,嘩眾取寵」,只不過為了博掌聲。

  「還有,」顏舒舒趴我肩上,宣佈更駭人聽聞的流言:「聽說她媽是不折不扣的神經病!聽說于安朵也有,只是沒那麼嚴重而已。」

  傳說終歸是傳說,我並沒有完全去相信,更重要的是,我對這些八卦完全不關心。我總是無法忘掉那一夜月光下她的眼淚,心碎至死,也就大抵如此吧。出事以後,我們曾經遇到過好多次,她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挽著王渝悅低著頭離開。這樣也好,我並不覺得欠她,如果真要說欠,欠她的人是毒藥,她清楚這一點,就不應該來跟我計較什麼。更何況在我「欠」她之前,她已將那句惡毒的報復提前說出。

  所以,當她忽然出現在圖書館,並且在我對前坐下來的時候,我還是有些微的驚訝的,不過我很快鎮定下來,靜等著她開口。

  她卻良久不說話,估計是在醞釀措辭。我很耐心地等她。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不知是什麼材料,近看,蝴蝶袖口似乎紋著些許花朵枝蔓。微卷的頭髮用米白色的發圈綰成一個馬尾,露出極完美的瓜子臉,乾淨,沒有妝容。我對穿著一向沒有研究,但仍然看得出這樣打扮的女生才能叫清麗。天中的規定,週末可以自由穿著。於是平日裡普普通通的女生們總是盡力花枝招展,可是于安朵,衣著對她不重要,不管她怎麼穿,她都是美麗的。

  我的心裡不知升騰起一種什麼奇怪的情愫——是嫉妒?吃醋?抑或是羡慕和欣賞?

  「馬卓,」她終於開口,「十二歲的時候,你在哪裡呢?」

  我完全沒想到她會問我這樣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十二歲的時候?

  是的,我記得那天的夏天,準備上初一的暑假。我自己跟阿南要了錢,跑到鎮裡唯一的理髮店去理髮。

  我坐在那大大的陌生的理髮椅上,耳邊傳來「哢嚓哢嚓」的聲音,我不夠高到看全鏡子裡的自己,只能望到半邊臉以及盤旋在頭頂的那把銀色冰冷的剪刀。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的媽媽穿著一條米白色的裙子,半蹲在她身邊,手裡拿著一瓶芬達,裡面插著長長的吸管,只為給正在理髮的小女孩飲。

  那一個中午,我也很渴。

  但是我心中更迫切的,是要告別長髮的願望。

  那個時候,所有在小學時短髮的女生都在紛紛蓄髮,只有我選擇了結它。

  回憶起來,那應當是我少女時代的開端。因為我第一次體會到了自己極力要求跟別人不一樣的心情。

  她陷我於回憶,卻顯然並不在意我的答案,自顧自說下去,聲音平靜,像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十二歲的時候,我讀初一。我奶奶在我開學前一天病重,我爸我媽都抽不開身。

  他們把學費給我,讓我第自己去學校報名。我膽子很小,抱著裝著八百多塊錢的包走在路上心亂跳。他盯上了我,在我要上公車前搶了我的包。

  我發瘋一般一直跟著他跑,幾乎跑遍大半個城,直到在一個麵館門口停下,他進了麵館,把我的包扔掉,只拿出錢包,從裡的面抽出一百塊,要了兩大碗面,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怕,我把我的包撿起來,再把錢包從他手裡奪回來。然後我跟他說,我以後可以請你吃面,你不要再偷了。從那以後,我們就認識了。我忘不了他吃麵條的樣子和看著我的表情。那天他穿得很少,看上去非常骯髒,他只比我大兩三歲,但個頭已經很高了。看著我的時候,是帶著火焰一樣的眼神。你要知道,因為他,我對一整個學校,對別的男孩子,所有的幻想都結束了。

  我清楚,這是愛情。十二歲的愛情,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會不相信,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是真的。我認識他時,他父親服刑,母親生病,有一個同父異母的比他大十歲的姐姐。後來,也就是我認識他的那一年,他們都死了。父親死在監獄裡。他們也很少見面,那個家裡常常只有他一個人。第二年的春節,大年三十,我趁我爸媽不注意,帶著我的壓歲錢,偷了一大堆吃的,還有我爸的煙,跑到他家去陪他。結果他把我攆出門,大聲地叫我滾,我不願意,他非要關門,我的手指差點被門夾斷,回到家裡,腿又差一點被我爸打斷。後來,我爸為了讓我離開他,把我送到南京去讀初三,我沒有路費,在高速口攔人家的貨車,求人家帶我回家。那時是冬天,很冷,風很大,我坐在貨車的後面,差點變成一根冰棍,見了面,他把我抱起來,甩得老高老高,甩得我差點背過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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