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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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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小叔又叫人回來打牌,他們要打一個通宵,這裡的人都是用這種方式守靈。奶奶的棺木還沒運回來,她只能躺在草席上,臉上的一抹微笑仍然沒有消逝,仿佛一個我怎麼也猜不透的謎語。 小叔認為我的心魔已經除掉了,准我進家門。他把牌桌擺在離草席很遠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跪在奶奶身邊為她燒紙。 半夜時,我仍然跪著。不知道為什麼,我毫無睡意,我不知疲倦地燒紙,把整整一摞紙都燒光了。我只能走到小叔跟前,問他:「還有紙嗎?」小叔回頭看我,他叼著煙,眯著眼睛,臉上沒有任何悲傷的表情。他只是用一張撲克敲著我的腦殼,對他的那些賭友調侃說:「你們看這孩子像不像招了鬼?」 我在這一次我一刻也沒等,我把他手上的撲克揪下來撕了個粉碎,扔到他臉上。他萬萬沒有想到我會如此,氣得大聲罵了一句髒話,又索性拔下他嘴裡的煙頭,狠狠地摁在我的胳膊上。那天我只穿了一件單衣,胳膊仿佛被挖掉一塊肉,我本能的掙扎,無奈他的力氣太大,煙頭燙的更深了,仿佛要燙穿我的骨頭。我繼續尖叫著掙扎,才終於從他手裡逃脫,我只能向奶奶的屍體旁奔去。我知道,奶奶已經死了,再也沒人能救我。我的眼淚流出來。奶奶死後,我一直未哭,眼淚直到這一刻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庇護時才流出來——我是多麼自私的一個孩子啊,多麼自私! 我離開奶奶,神就懲罰奶奶離開我,我又有什麼好怨言? 這一刻,我又一次被自己的責問擊潰,我呆呆地流著淚水,跪在屍體旁失去了動彈的力氣。我在等待棍子和劈頭蓋臉的拳腳,可是,卻沒有等到。我只是等到小叔一把把我從地上揪起來,高高的提在半空中,一直走到高高的門檻前。 他踢開屋門,像鬆開一隻小雞一樣把我松在地上,然後迅速關上了屋裡的大門。 「給老子滾!」他洪亮的聲音讓黑暗中的我微微發抖。 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拖著傷口再次離開了這個生養我九年之久的家,我不知道,這一走,就是永遠的離開。從那次之後,我再也沒走進過這個家門一步。我真的如小叔所說的「滾」了。 可是,誰能告訴我,我到底該去向何方? PART2 少年 風決定了蒲公英的去向 而你決定了我的 天亮了 我這就出發 去向你說過的無法抵達的永恆 ――摘自少女馬卓的博客《風決定了蒲公英的去向》 少年(1) 那一年的夏天,天空一直飄著若有似無的雲,蟬鳴不知疲倦地從早晨八點就準時開始,要一直吵到日落才甘休。雖說來自盆地,我對東南沿海地區的夏天,倒不甚感到不適,除了這裡時不時就刮過來的大風,讓我總能從中辨別出海水的甜腥。 其實這裡離海有著一定的距離,這讓我對自己的嗅覺總感到困惑,不知自己是否異于常人。 更令我困惑的問題是,不知道為什麼,那一陣子我很怕照鏡子,我怕看到自己的臉,我似乎告別了自己的嬰兒肥,臉上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這讓我想起某些已經封藏在記憶裡良久的往事,某些早就已經離我而去的人。我不願意挺起胸脯來走路,不願意聽到自己忽然變得帶了些甜酸味的聲音。不願意看到那個季節的陽光或是鮮花。說來好笑,一直盼望的長大讓我惶恐不安,我好象有很多的話要說,卻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於是我選擇了閱讀。我讀外國文學,大段大段冗長的敘述讓我的心稍顯安靜,忘記過去,懂得隱忍。 那天中午,我縮在沙發上看從縣圖書館借來的一大堆舊書的時候聽到門外摩托車的聲響。然後,阿南幾乎是跑進了門,手裡拿著一張紙,輕喘著氣對我說:「馬卓,你考了第一,被天中錄取了!」 我的耳朵突然輕輕地耳鳴。 這麼多天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天中,天一中學,要知道,在我們這個縣城裡,在這個城市乃至周邊的地方,有多少的孩子都夢想著能跨進它的校門。 阿南捏著那張薄薄的通知書,正過來看,又翻過去瞧。也許是錯覺吧,我竟看到他的眼裡有此許的淚花。他走近我,用那張薄薄的紙拍拍我的腦門說:「馬卓,真有你的。」 我捏著手裡的《飄》微笑。 「噢。」他給自己倒一杯涼茶,坐到客廳那張舊沙發上歎氣:「要是你媽能看到這一天,那就好了。」 客廳裡掛著她的照片。那張照片是她二十五歲那年重拍身份證時留下的底片影印的,容貌年輕,是黑白照。阿南那裡有好些她的照片,不知為何,他選擇的是這一張。照片上的她美麗,清純,長頭髮,白襯衫,一雙大眼睛讓人禁不住的憐惜。這裡所有的人認定她是阿南的妻子,我是阿南的女兒。從來到這個小縣城的第一天起,我們就很好地保守了這個秘密。我像所有倍受寵愛的女兒一樣地長大,別的女孩能擁有的一切,阿南都給了我。 我還記得小學六年級我考進縣重點初中時,是全縣第三名的好成績,阿南到學校裡去參加畢業典禮,他手上拿著學校頒給我的獎狀,和校長站在一起合影時,他像一個孩子那樣把獎狀高高舉起,牽動著嘴角拼命微笑。我很少見他那樣笑,傻傻的正經著,讓我多少覺得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感慨。上帝作證,這麼多年來,我最怕的事情就是讓他失望。 我要成為他最大的驕傲。這是我十歲那年和他來到這個江南小鎮的第一個夜晚面對星空許下的心願。 當然,這種誓死也要實現的理想,只是我一個人的秘密,阿南從來都無從知曉。很多年後我在一本書上讀到一句話:「懂得感恩的人才能活得坦坦蕩蕩。」我在那句話下面劃上重重的紅線,告誡自己一定莫忘懷坦蕩蕩地活一生。 考上天中,也是這誓言中不可少的一環節吧。 「就是要去市里住校了。」阿南說,「你一個女孩子,我多少有點不放心呢。」 「我行的。」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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