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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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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10) 那一天,我又在煎藥,藥湯沸騰,從被頂開的蓋子裡冒出來,我不知怎麼一直發楞,沒注意到,頭頂立刻挨了狠狠的一記。 「死丫頭,膽敢跟我談條件!」小叔惡狠狠地罵我,「你要的醫生我給你請來了,你要是耍我,有你好看的!」 我轉頭,看他叼著煙傲慢的說話的樣子,我真想把他的煙拔下來塞進他嘴裡。他敲我敲得太重了,我的頭因為痛而有些暈,但我還是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怕他,真的。我只是捨不得奶奶。 「說吧,錢在哪裡?」他問我。 「把奶奶的病看好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你!」他從嘴裡把煙頭拿出來,指著我說:「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離死不遠了?」 我倔強地轉過頭去不看他。 死就死。如果奶奶死了,我還有什麼活頭呢? 我才不怕。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沒再找我麻煩,而是轉身走掉了。我過了一會兒悄悄地走到奶奶的房間,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替奶奶找了醫生,當我溜進奶奶的屋子時,那裡已經被佈置過了:到處都貼著黃色紅色的紙,古裡古怪。一走進去,我就不停的咳嗽,因為那撮擺在櫃子上的香味道實在太熏,我走上前去,想幫奶奶扇扇風,卻被一個人拉住。 「下來!」是小叔。隔著煙霧,我看到他眼神兇暴地看著我。 我踉蹌幾步,發現踏板上坐著的哪裡是醫生,分明是一個神婆。她兩腿盤起,坐在一個草墊上,凶巴巴地望著我。 我乖乖的退了下去。 她跪在那裡,低著頭,口中念念有詞,我有些害怕,眼睛又痛,只能蹲下身,不停的揉眼睛。小叔把耳朵湊過去,她便對著他的耳朵念叨。我看到小叔不停點頭,奶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可顴骨卻被塗上了紅紅的雞血。他們把她弄成這樣子,我覺得心都碎了,卻無能為力。 不知道他們鼓搗了多久,神婆終於走了。臨走之前,她把兩個大大的紙包交給小叔,很奇怪的,她還指了我一下。 神婆一走,小叔就氣衝衝地走了進來。他抓著我大吼:「都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他一把把我摜在桌角上,我的腰部被狠狠的撞了一下,痛得我蹲下了身。他繼續踢我一腳,從牆角拿出一根木棒來沖著我的背就是一下子,我趴在了地上,試圖逃走,可是木棒卻一陣接著一陣向著我的背上打來。一邊打,他還一邊喊:「剋星!孽種!剋星!孽種!」 我終於勉強爬起來,爬到奶奶的房間,從裡面把門插上。我撲向奶奶的床,奶奶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放著聲音哭了,卻掩蓋不住小叔在門外的咆哮:「孽種!半仙說了,你不是馬家的真種!你克死了你爸克死了你媽,再克死老太婆,你下一步就要克死我了!!!你給我滾出來,我今天不滅掉你我不是人!」小叔一邊咆哮一邊用腳大力踢門,我害怕得緊緊抓住奶奶的身子。 奶奶氣息微弱,聲音像是從喉嚨裡發出的:「馬卓,馬卓,馬卓……」她除了喊我的名字,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而我哭得聲嘶力竭,壓根不想停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終於安靜了,我也哭累了。奶奶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我猛地站起身來,去廚房給奶奶打了一盆水,我只有一個念頭,替奶奶把臉擦乾淨。我全身都在痛,抱著盆的手也在發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在奶奶之前死掉。生離死別,對九歲的我來說,已經不是個陌生的詞。我該怪誰呢?也許,我真的是剋星,是馬家的剋星,媽媽的剋星,所有人的剋星。我抱著那盆一晃三搖的水,夕陽把我的影子拖得像一根長長的帶子。我掙扎著來到奶奶的房間,替她擦拭臉上的雞血。我在夕陽裡看到她的眼睛,那上面的霧氣似乎更凝重了些,比雅安春天的早晨那些霧氣還要凝重。她的手輕輕拉著我的手,眼神卻無比空洞。 我忽然想起來小時候她常唱給我聽的那首歌。我試著哼出來,她又睜開了眼睛,輕輕把手按在我的手上,嘴角牽動了一下,居然笑了。 然後我聽到她說:「馬卓,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說完這句話,她好像又睡著了。 我趴在奶奶床邊睡到半夜,小叔回來了。他推開本來就是虛掩著的門,一把揪起我,對我說:「你總算沒死。」然後,他把我拖到堂屋。我看到桌上放著那兩包紙包,一瓶燒酒,一個空碗。 「你想作甚麼?」我一邊問一邊往後退,他卻蠻橫地把我按在凳子上。「坐下!」他一邊說,一邊把燒酒擰開,倒了半碗,又把紙包打開——一包棉絮狀的東西,一包香灰狀的粉末,他把它們都通通倒進碗裡,用食指攪和了一下,就拔開我的嘴巴,不由分說地灌下去。 烈酒從我的嗓子裡經過,像割掉我的喉嚨一般,我奮力掙扎,喝到一半,沒融化的香灰把我嗆住了,我劇烈咳嗽,小叔放下碗,打我一個耳光,又繼續灌。 我終於喝掉了所有的東西。小叔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說:「震住你心裡的魔。」我的世界天旋地轉,但是仍然控制不住嘔吐的感覺。我奔出門外,天空又開始下雨,我在院子裡劃了一跤,扶住那課老槐花樹,狠狠地吐了起來。 我聽到身後的門被「嘭」的插上了。 小叔站在窗口對我大喊:「明天才准進門!」 我吐的天翻地覆。隔壁鄰居家的狗不知怎麼回事,也跟著嗚咽。我靠著老槐樹,雨點能夠暫時不打到我身上。我的眼裡湧出了淚水,心酸,痛苦,仇恨,哪一樣才能描述我的心情?那一天我為什麼不讓阿南帶我走?這樣我不會像一條狗一樣睡在槐樹下。孤兒馬卓,至少有一個家。不,阿南不能帶走我。我會克掉他的,難道不是嗎?孤兒馬卓,是一個心裡住著魔鬼的女孩子。我撓著自己的胸口,希望魔鬼聽到我的話。我只想求他從我的身體裡走掉,消失,去懲罰別的孩子吧。孤兒馬卓受夠了這一切。 開始的時候,我一直都看著那扇開著燈的窗戶不停的哭,後來,燈滅了,我不哭了。因為酒精的作用,吐過之後的我又無比虛弱,所以我漸漸睡著了。雖然我全身都是傷痛,但是這一夜,因為酒精我才沒有在害怕面對黑暗。 天亮的時候,我睜開眼時,全身酸痛,頭像快要裂開了。就在這時候,我聽到屋子裡傳來了音樂聲,那音樂我聽過,是死亡的音樂,是永別的音樂,我發瘋般地沖到門口,大力地擂門,門開了,是面無表情的小叔,他並沒有攔我,就像沒有看見我一樣,轉身進去了。 我沖進了奶奶的房間。 我拼命地搖她,喊她的名字,她沒有再應我。 她死了。死了。 奶奶死的時候,臉上還是掛著笑容的,就像她聽我唱歌時一樣的笑容。我想,她現在一定是見到了她最想見到的神吧。她活著的時候總是乞求神靈能夠托夢給她,告訴她什麼時候她才能被超度,到另一個世界去見自己最愛的兒子。現在,她總算如願了吧。 但小叔卻不這樣認為。他指著被抬到堂屋正中地上的奶奶對我說:「你看,你不在屋子裡,她死也死得高興。」 我連瞪他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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