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離歌 | 上頁 下頁


  我想起雅安,也想起奶奶。九歲的我還不能很好地明白惦念的滋味,我只是忽然覺得不安,心一會跳得快一會跳得慢,興許是盯著雨看得太久了,眼前竟有幻覺,是奶奶,她穿了對襟的黑色棉外套,伸手過來拉我,說:「馬卓,快下雨了,來我這。」

  我後退了一步,用手拼命按住已經閉上的眼睛,直到覺得疼痛。

  半響,我終於回神。走到床邊,在黃昏不足的光線中看她熟睡的臉。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發出鼻息,我走近,看到她微微抖動的眼皮。哦謝天謝地,她還活著。

  我已經不記得我已經在這個屋子裡呆了多久。或許三天,或許五天,或許更長。小房間還是堆滿了酒沒有整理,所以我只能暫時和她睡一個房間,一張床。每天只有送外賣的人來,其餘時間,就是我和她兩個。外賣是叫來給我吃的,她自己吃得很少,有時候叫我給她倒杯牛奶,有時候躺在那裡咀嚼一兩塊餅乾。大多數時候,她都皺著眉頭,蒼白著臉和唇,一聲不吭地躺在那裡。

  我估計她一定很疼,但我不敢問她,我怕問了,她會不耐煩。瞧,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小心翼翼的孩子,小心翼翼到連自己都心疼自己。

  沒有媽媽的時候,我曾無數次地幻想過,如果有一天,可以和她生活在一起,該是什麼樣的。她會讓我睡在她懷裡嗎?她的頭髮上會有好聞的香氣嗎?也許我會慢慢地離不開她的發香,哭著鬧著每天都要和她睡在一起。她會依我,什麼都依我。

  在那個潮濕的小旅館裡,我忘記聞她的頭髮上到底有沒有香氣,後來,也便再也沒有機會。現實擊碎幻想總是不留餘地,好在九歲的我並不能深諳其中的道理,反而可以不必那麼痛苦。

  「馬卓?」她忽然睜開眼,看著我問,「你怎麼了,是不是餓了?」

  我搖搖頭。

  「我就快好起來了。」她笑著,努力支撐著身體爬起來說,「哦對了,你會買東西嗎,到樓下超市替我買點雞蛋上來,好不好?我有點想吃荷包蛋呢。」

  我點點頭。

  她伸出手把床頭櫃上方抽屜拉開。我看到裡面有厚厚一遝錢,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她抽出一張一百塊錢來遞給我說:「想吃點什麼別的,自己買。下樓左拐,不到社區門口就有一家超市。門不用關了,輕輕帶上就好,我懶得起來給你開門。」

  她為什麼把錢都放在抽屜裡,而且那個抽屜沒有鎖?我記得,奶奶都是把這樣的一百塊錢放在一個鎖著的小鐵櫃子裡,藏在鞋盒中,連同鞋盒一起放在衣櫥的最深處。

  她很有錢,這是真的。

  「好。」我應她,站起身,捏著錢出了門。剛打開門,就看到對面家門口站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她的皮膚白兮兮的,上下打量我。她一隻手裡拿著一根五顏六色的霜淇淋,一隻手背在後面,她穿綠色的裙子綠色的涼鞋,腳上還塗著玫瑰紅色的指甲油,我一點也不喜歡那顏色。

  我回避了她的眼光,逕自下了樓。

  「喂!」她在我身後叫我,「喂,你忘了鎖門了。」

  我回頭看著她:「不用鎖,我馬上就上來。」

  「最近小偷很厲害。」她吞下一大口霜淇淋,口齒不清地對我說,「你是林果果的什麼人,你長得跟她真像啊!」

  我已經飛快跑下了樓。

  我找超市用了一些時間,等超市里的人給我稱雞蛋又用了一些時間。十幾分鐘後,我拎著兩斤雞蛋回到了家門口,發現門已經被關上了。綠裙子手裡的霜淇淋沒了,但唇邊還留著一大灘奶油漬。她背著手,站在我家門口甩甩辮子對我說:「風,把門吹起來了,哈哈。我沒來得及擋住。」

  「哦。」我說。

  「你叫什麼名字?」她舔著嘴巴,問我。

  「馬卓。」我一邊敲門一邊答她。

  「我叫藍圖。」她踮起腳尖往貓眼裡看說,「你確定有人在家嗎?林果果這個時間一般都不在家,你是不是沒有鑰匙,要不你到我家坐一坐。我跟林果果很熟的,她沒飯吃就到我家來混吃混喝。」

  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話這麼多的女孩子。老實說,讓人厭煩。

  我沒理她,只是繼續敲門。

  還是沒人來開。

  她當然一定是在家裡的,我忽然覺得好奇怪。心裡的不安加重,只能手腳並用,大力擂門。

  就在這時,我身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怎麼了?」

  我回頭,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阿南。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笑得很溫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用溫柔這個詞,他左手拎著一個大大的保溫桶,像是到醫院去探望病人。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我的老校長。一年級時,他教我們語文課。可是等我上了二年級,他卻死了。我記得,有一次他給過我一粒糖。因為我考了一百分,我是全班唯一的一百分,他告訴我,那是外國糖,不容易買到。在他的送葬隊伍快要經過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把那顆早就溶掉的糖撥開,糖汁流了我一手,我舔著手指,才算是把那顆糖吃掉了。紙錢落在我家門前的石板路上時,我躲進了屋子裡,哭了起來。

  我沒忍住哭。那是因為老校長對我太好,在雅安的時候,除了奶奶,只有他對我好。一想起這些,我的鼻子就酸了起來,望著他的眼光也變得怔怔的。

  「沒人在家嗎?」他的聲音把我喚回現實。

  「林果果不在家,她忘了帶鑰匙,風把門吹起來了。這是她家的客人,進不了家門了。」我依然沒有說話,回答問題依然是多嘴的綠裙子,她叫什麼來著,藍圖?

  這真是個什麼怪名字。

  「你是誰?」男人俯下身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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