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離歌 | 上頁 下頁


  嗯……走。

  我們沒敢走正門,我還是帶著她從廚房的窗戶逃跑。快爬出去的時候她忽然對我說:「等一等。」

  她飛快地跑到堂屋,踮腳取下爸爸那張照片,小心地抱在懷裡。微笑著對我說:「我們帶你爸爸一塊走!」

  我們跑到巷口。攔了一輛的士,這回她不去長途汽車站了,而是跟司機說:「直接去成都。」

  「六百。」司機說。

  「少廢話,我給你八百!」她狠狠地踢了司機的座位一腳。

  車開了,好像是被她踢開的一般。她翹起嘴角,得意地笑了。

  一路上,她已經叮囑我無數次:「別叫我媽媽,叫我小姨,要是有人問起你,你就說跟我來成都耍的,過陣子就回雅安,聽到沒?」

  我點點頭。

  「你也別難過,跟著我不會太苦的。我知道你會想你奶奶,過陣子你願意回來我再送你回來,反正我是不能露面了,你小叔都瘋了,你沒見到嗎?」

  我點點頭。

  「姑娘家要凶一點,才不會被人欺負,你曉得不?不過今天看你救我的樣子,還是真有點兒我的風采咯。」

  我點點頭。

  「你叫我一聲?」她忽然溫柔地說。

  我想了一會兒,低聲喚她:「小姨。」

  她一巴掌打我頭上:「我是你媽噢。」

  我摸著頭:「是你讓我叫你……」

  「那是有人的時候。」她說,「沒人的時候,你得叫我媽,聽到沒有?」

  我再點點頭。

  「叫啊。」她說。

  我卻叫不出口,整個人傻傻地呆坐在車裡。她並不強求,手放到我肩上來,把我摟住,問我說:「你體諒我的難處麼?」

  這又是個有點難度的問題,我又半天沒吱聲。她用冰涼的掌心捂住我的眼睛:「馬卓,這個名字是我起的,我那時候特希望你成為一個卓越的人,是不是有點傻氣?」說完不等我回答,她自己又笑起來:「我那時候是特別傻氣,你沒見過。」

  「怎麼個傻法?」我忍不住好奇,問道。

  「我是瀘州的,十七歲跟家人到雅安來玩,遇到你爸那個壞蛋,運氣壞,很快就被你爸給拿下了。你奶奶最恨的就是我,我那時三天兩頭跟她吵架,吵得最凶的一次吵得口腔潰瘍。不過呢,你爸就是喜歡我,她也拿我沒辦法。我跟了你爸後就沒回過瀘州的家,我爸跟我說,沒有我這個女兒。十八歲的時候生了你,生你的那天我痛得要死不活,大出血,差點就死了,剛恢復就跟你爸去爬雪山,結果發高燒,又差點死了。你一歲的時候我跟你爸去西藏做生意,你爸騙了人家三萬塊,人家拿著獵槍來追,我又差一點被打死了,子彈從我頭邊上飛過去的,我到現在都記得那響聲,嗖嗖的。後來十個人圍著我們兩個,我跟他們講道理,殺人是犯法的,把錢拿回去就算了,最多我們多還點回去。人家不幹,要我陪他們睡覺,我靠,我說睡覺不可以,但是喝酒可以撒,他們欺負我,認定我是婆娘,不能喝,結果那晚我一個女的喝倒八個男的,那個領頭的服了,下令放了我們,哈哈哈……」她越說越來勁,眉飛色舞,像講評書,不像是在講自己的故事。

  前排的司機都忍不住插話:「你擺龍門陣嗦!」

  「信不信由你們。」她說完,閉起眼睛說,「累死我了,我要睡會兒,到了喊我。」

  她真的很快就睡著了。我獨自品味著她的故事,看著窗外的風景慢慢變得陌生,知道自己離家越來越遠了。只是「家」對我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沒有爸爸媽媽的家,還算得上是家麼?

  我想像著小叔回到家裡暴跳如雷的樣子。我想我是暫時回不了那個家了,至於奶奶,我對她而言,一直是個負擔,如今沒有了我這個負擔,她應該感到輕鬆才對吧。

  過去(4)

  她住的社區,名叫「成都花園」。

  還沒到大門她就甩給司機幾張一百塊。司機匆匆停定車,拿起點了點,不服氣地把錢甩得啪啪響,說:「說好八百撒!咋子又成六百了?」

  她抓著我的手迅速下車,把車門「啪」的關上,站在外面對司機嚷:「想錢想瘋了你,哪個跟你說八百?收好錢快點走,這裡不讓停的,小心保安來拖車了!」

  她就這樣堂而皇之地當著我的面說謊,拉上我就大搖大擺地往社區裡走去。

  司機不服氣地捶了一下喇叭,喇叭發出一聲短促的響聲,像一頭垂頭喪氣的老黃牛,甩甩尾巴,吭哧吭哧開走了。

  她看著漸漸遠去的出租,得意地對我比出一個「耶」的手勢。我驚呆了。

  無論如何,這裡還是很漂亮的社區,很好的房子,兩室一廳,看樣子就她一個人住。房間裡還算乾淨,就是廚房裡還有幾隻髒碗散落在水槽裡沒洗。她推開小點的那個房間,對我說:「明天我把這裡收拾一下給你住,今晚你先跟我睡,你還需要買衣服,鞋子,恩,得買好多東西,需要什麼你想起來儘管跟我說!」

  我探頭進去,發現那個小房間裡面放的竟然全都是酒。

  「我做酒生意。」她嘿嘿笑著說,「酒量太好,不幹這個都對不起自己。」

  我看著一屋子的酒,背對著她,輕聲問:「為什麼到現在才來?」

  「什麼?」她沒聽明白。

  我沒再說第二次。

  房間裡很靜,這裡不再是雨城,沒有沒完沒了的雨,可是我一定是有毛病了,耳邊全是沒完沒了的雨聲。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走到我身後,從後面抱住我:「我都說了,我有苦衷。」

  「生下女兒是可以不管的嗎?」我轉身,用力推開她,指著她剛小心放到茶几上的我爸的照片大聲喊:「如果可以不管,為什麼又要生下我,為什麼當初不乾脆把我殺掉算了!」

  「馬卓。」她被我嚇到,朝著我伸長手臂,試圖走近我。

  我退後,堅決地說:「我恨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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