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饒雪漫 > 離歌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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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被雨點打濕的骯髒的車窗後玻璃,我看到高舉一把鋥亮的菜刀飛奔的小叔漸漸變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小黑點。 她在車內笑起來,咯咯咯,聲音像銀鈴一樣的清脆。 然後她轉頭看我,用一種又吃驚又高興又懷疑的語氣問我說:「馬卓,你怎麼可以長得跟你爸一模一樣哦!?」 很久以後我才想明白,她那次回來,本來只是想看看我,後來忽然決定帶我走,是因為我的樣子讓她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她和他曾經有過的美好卻傷痛的歲月。而我,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跟著她逃離我生活了九年的家,卻只有一個原因,她是我的媽媽。 我是一個需要媽媽的孩子。 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過去(2) 她決定帶我去成都。計程車上她老是問我一些不搭調的問題,比如我是不是左撇子,喜不喜歡吃紅燒肉,晚上會不會磨牙,走路的時候會不會走著走著突然就變成順風……我均以搖頭作答。 她好像有點生氣,嘟著嘴看著我說:「馬卓小朋友,你可不可以用聲音來回答我的問題呢?」 「那你問點有意義的。」我說。 她一愣,笑,然後重重地拍我的肩一下:「果然有我的風格耶!」 她不知道,我的內心正進行著激烈的掙扎。走,不走?就算她從沒出現過,離開也並不是我從沒有過的念頭。實話實說,我討厭現在的日子,跟著她走仿佛是上天的安排,我又怎能違抗呢? 於是我安於天命地站在長途車站那個骯髒的狹小的售票廳裡,等著她去買票,然而那晚我們卻沒趕上開往成都的最後一班車,她又帶我打車,到城西找了個小旅館帶我住下。我們什麼行李都沒有,她到附近的超市買回一袋子生活必須品,跟服務員要了開水,泡速食麵給我吃。 她把礙事的長裙脫掉,鞋子也踢掉,和我一起坐在床邊吃面。一邊吃一邊問我說:「馬卓,我跟你想像中是不是一樣的呢?」 我傻傻地搖搖頭。 「是不是更漂亮呢?嘿嘿。」她很臭美地看著我。 這回我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她又笑,她笑起來真是放肆,嘴張得很大,眼睛彎到不能再彎,像日本動畫片裡的小姑娘般。我看得有些發呆,她一定是餓了,呼嚕嚕喝下半碗麵湯,然後說:「你最好祈禱永遠都不要被你小叔找到,不然,他一定會殺了我們。」 「我爸為什麼會死?」我問她。 她看著我,有些不相信地說:「他們沒有告訴過你?」 我搖搖頭。 「是意外。」她說,「你爸命不好,我只能這麼講。」 「可是小叔為什麼要殺了我們?」 她喝掉最後一點麵湯,把面碗扔到一邊,兩隻手臂伸到空中,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說:「困了,我們該睡了,明天得趕最早一班車回成都。」 看她不想說,我也就沒有再問下去。 旅館的房間很小,被子很潮濕。整晚房間裡都是揮不去的速食麵的味道,讓我想吐。我們本來一人睡一張小床,就在我快睡著的時候她忽然對我說:「你冷不冷,要不要過來?」 我在黑暗裡搖搖頭。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搖頭。事實上,我曾經不止一次夢到過她的懷抱,像棉絮,像雲朵,像一汪淺淺的湖泊,在夢裡,它載著我發出香甜的鼾聲。我不知有多麼貪戀那樣的感覺。可是,我就是那樣堅決的搖了頭。在我曲折而多舛的成長歲月中,我常常是一個違心的人,我總是心口不一,有時僅僅因為一種莫名其妙的倔強,甚至什麼也不為,我也會在很多事情面前一意孤行,從小就是,投射了我的將來。 不過,那一陣搖頭她一定沒看見。見我不出聲,她自己摸到我床上,從我後面輕輕抱住我說:「你小時候,喜歡貼著我睡。」 我背對著她,嘴角咬著潮濕的被子,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 「別怪我。」她呢喃著抱緊我,好像很快就要睡著。她的手指放在我的胸前,很細的手指。還有她很瘦的身體,冰涼的,仿佛沒有什麼熱氣。這個陌生的女人,她是我的母親。她和我任何同學的母親都不一樣,她太年輕,太美麗,太不切實際。我有些不習慣和她的溫存卻最終沒有推開她,懷著複雜的情緒半夜的時候我終於睡著,可是很快又被噩夢驚醒,我夢到小叔掄起菜刀,從她的肩上一刀砍下去,鮮血從她的身體裡崩出來,像滾燙的岩漿。她卻還在笑,嘴唇鮮紅,笑容嫵媚。 醒後我發現自己渾身大汗淋漓,仿佛生了大病似的就要虛脫。 人生變得太快,不是小小年紀的我所能接受。或許我還是該回歸老老實實的日子,那樣才能得以永久的安全。 她不再抱著我,卻仍然向著我,但睡得很沉,我只能從均勻的呼吸裡分辨。天光熹微的時候,我還在凝視著她那張美麗的臉,我想我一定不能忘記這張臉,不管過去多久,不管我們以後是不是可以在一起,我都一定要記住,不可以忘記。 她一直在睡,沒有發現我的注視。 我終於下了決心,從被窩裡起身,穿上我的鞋,我的外套。我打開她放在枕邊的錢包,發現裡面有不少的錢,不過我只拿了一張十塊的,走到門邊,輕輕的開了門。就在我要出門的時候忽然聽到她喚我:「馬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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