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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8月 結髮一輩子

  (一)

  她打電話來說,「他走了。」

  我心裡一驚,一涼,手顫顫的。原來相聚離開,只是一句話的距離。

  (二)

  那天說起《江城子·十年生死》。大約這詞太有名,一時間竟然想不起十年生死後面是什麼;呆了半晌才想起,是「兩茫茫」。

  不曉得蘇東坡的妻怎樣梳她的發,我說,大概和你一樣,每天清晨曉妝時,慵懶的,左一下,右一下……梳通後用刨花水抿了,再慢慢兒的,用雙手攏上去。不過那些個翠疊珠搖的富麗閑妝,想來與她無緣;她只會端一端相,簪一支樸素的簪子了事。這時院子裡的雞啊,鵝啊,開始在鮮亮的晨光裡呼喇喇的撲閃著翅膀;而蘇子瞻尚在擁被高臥。她於是不得不停止整理髮髻,手上丹蔻未幹便急急起身。

  我這樣說著,她則靜靜地窩在沙發裡。等我停下時,她便說,如此看來,即便嫁了才子日子也不見有甚麼起色;雖在故去後有佳詞志其生平,但畢竟是「兩茫茫」,且流芳的是子瞻。她常說佩服我的想像力,簡單的一句話便有許多花樣,說自己不行。但她從我的想像中看得到自己的影子,糾結於一連串看似無意義的動作中,忘記了本來的方向。

  我知道,她在說未幹的丹蔻。她一定想起了自己出嫁時的樣子。從她現在的樣子推想開去,她出嫁那天,對鏡的樣子必定幾近狐媚。因她總說很羡慕舊時女子,連梳頭和塗抹指甲的樣子都入得畫,還說女子若少了那雅致,便如失了風韻的花,空餘姣好的顏色,刻板的惹人憎惡。

  我記得她說,那天她棄了刺鼻的指甲油,單單將胭脂細細的磨了,淘淨了渣滓,和了殷紅的鳳仙花,先薄薄的塗上一層,待它未幹時,用了濃重的量,塗第二遍。她將手舒展開,放在檯子上,閑閑的,聽著門外人們正大呼小叫,熱絡的緊。這時他偷偷卻的溜了進來,要幫她弄發,要替她畫眉。她推他出去,拉扯中,指甲上未幹的丹蔻被碰去了一小塊,後來竟在他的禮服上找到了,紅灩灩的掛著,像不小心丟失的快樂。

  (二)

  那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她和他除了容顏,什麼都變了。

  她如今愛極了梳頭,常常細緻的有些羅梭;她常說,長髮也好,短髮也好,自己喜歡就好。林慧萍卻唱,長髮也好,短髮也好,你喜歡就好。不過是一個人稱的變化,可她們各人的一輩子,卻是兩樣。她說要和身邊的這個人過一輩子,說得好像真的一樣。我知道她不是那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也從不戲謔。她的人生是規劃好的圖紙,不容一點兒差池。她說一輩子,那便是一輩子,少一天也不成。

  那天吃飯時她突然說,要做頭髮。然後就去了。兩個小時後再見,那張臉真真熟悉的不敢回憶。她眉間輕顰,二十年的紅消翠減立時變作路過,靜悄悄的,沒弄亂她的發。

  很難想像她是怎樣熬過這些年的:睡在一個不愛也不瞭解的人身邊,暗夜醒來,看到熟悉的床陌生的人,究竟只能歎一口氣,再尷尬的強睡去。她不說自己錯,因為這樣執意的蒙昧已成積習,像初讀《楚留香》時,將宮南燕讀作南宮燕;某天突然發現竟是錯的,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改過來的模樣,就只好將錯就錯,閉著眼睛蒙了心,讀下去罷。

  有時生活可能真是一齣戲,用了繁複的瑣事和假的妝容湮滅了結局,可最後,一句話,甚或一個手勢,便洩漏了玄機。好似南宮嬙,雖然穿著灰朴樸的長袍子,偶爾風一吹過,即窺得紅豔豔的裡面。我很少問她過的是否快樂。不像別的妻子總會在有意無意間說起自己的丈夫,她幾乎不說;即便提起,也只是淡淡的,如一般導遊介紹口裡眼裡都爛熟但心裡不甚了了的景點。這世上有許多妻子,若將丈夫的興趣愛好列於紙上請她們還原,她們還原出的,必定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她便屬於此列。

  我有時說,他們之間的空間遼闊的有些奢侈,像一座有著許多道門的房屋,一個人從一道門的出現必定伴隨著另一個人從另一道門的隱沒。她只一笑,說,這樣好。這樣的看不見彼此,遠遠好過眼睜睜的欺騙和面對面的尷尬。我曾對她說起過「疏離」,她說,這個詞很好。這個詞裡的「距離」,意味著「安全」,而非「離棄」。

  (三)

  連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一年,如今她是自由的。

  員警找到他的時候,他在車子裡。車子已經被擠成了很奇怪的形狀,人卻還完整,車子裡的音樂也被開到最大。好像電影中的鏡頭一樣,連配樂都合適。

  她好像哭了,又好像沒有哭。我看不清楚,但並沒有問。她只是說,他竟然沒有熬過我。她的確陪了他一輩子,一天也沒有少。她說,生或死都是「兩茫茫」,沒甚麼區別。她還像二十年前一樣,愛將發梳了又梳,愛自己磨出的胭脂,愛鳳仙花。她常常將那首《結髮一輩子》放給自己聽,一邊聽,一邊緩慢的,左一下,右一下……從天光梳到暗夜。

  這世上所有的歌,各人唱來有各人的風光;這世上有一些情感,是我所永遠不能瞭解的。

  §9月 鄰居的耳朵

  2003年是我最落魄的一年。

  首先公司倒閉,我丟了賴以生存的工作。其次因為貝斯手張放的出國,我們苦心經營了一年多的「木馬」樂隊不得不宣佈暫時解散。

  白天不用上班,晚上不用演出,我忽然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閒人,心情壞到極致,整日借酒澆愁。

  一是為了省錢,二是為了清靜,我搬到了郊區的一個小套。房子很舊,離市區很遠,裡面的住戶們大都早出晚歸,我彈電吉它的時候,不必擔心有人會嫌我吵。

  不離不棄的當然還是我的女朋友西西,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葉天明,你乾脆就在家裡好好地寫歌,一有機會,你一定會紅的。」

  西西和很多很多的女子一樣,有簡單卻一向自作聰明的大腦。如果愛上一個人,就拼了命的死心塌地。所以雖然她不算漂亮,有時候話又多,我還是和她在一起整整二年。

  我們並不同居,她只是一周來我這裡二三次。替我收拾淩亂的房間或是買披薩漢堡之類的東西來讓我「換換口味」。西西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姑娘,她不會做飯,替我泡速食麵的時候,會再三問我是先放水還是先放調料,在這方面,她遲鈍得讓一般人都望塵莫及。

  我對門的女子叫沙果果。不過是十月末,她已經穿很厚的外套,圍絲巾,戴絲質的薄手套,看到人的時候表情倍兒嚴肅。我有時候沖她笑笑,更多的時候,我寧願裝做沒有看見她。

  西西非常不喜歡沙果果,罵她是「老巫婆」。老巫婆沙果果好像也不上班,大多數時候和我一樣縮在家裡,西西撇著嘴說:「瞧她那個樣子,也找不到好工作!」

  我瞪西西一眼。

  西西慌忙畫蛇舔足地解釋說:「別敏感,我說的不是你。」

  西西和沙果果的「宿怨」是因為一封快件。快件是沙果果的,因為她不在,郵遞員就送到了對門我家裡,西西是個熱心的姑娘,當下就幫她簽收下來,等沙果果回來了就屁顛顛地替她送了過去。誰知道沙果果一看信封就把眼睛一瞪說:「我的信你幹嘛替我簽?你替我簽就要負責替我退回去!」

  說完,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我下班後,西西嘟著嘴使喚我再去做次信差,我勉為其難地去扣她的門,她把門開了一條縫,瞄了我一眼,更勉為其難地把信一把扯了進去。

  「是男朋友給她的分手信!」西西一邊看電視一邊分析說,「所以她不願意收。」

  「哦。」我說。

  「喂,葉天明。」西西趴到我身上說,「你不打算去PUB駐唱麼,這樣下去會坐吃山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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