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紫藤蘿 | 上頁 下頁
六四


  那不能怪他啊,父親不允許他靠近,他就只好一個人在大院玩。在他來大院之前,寇海是大院裡頭的孩子王,他剛來時,寇海還很藐視他,經常挑起事端,帶著一幫孩子故意捉弄他。有一次寇海又捉弄他,罵他鄉巴佬,他奮起反擊,把寇海打得頭破血流,寇海手下一幫小孩都不敢靠近。那一次真是打得很痛快,也打出了他的威風,寇海是哭著回家的,跟他老子告了狀。他老子寇振洲還納悶,他兒子素來在大院裡無法無天,居然還有被打的時候,一問才知道是新來的鄉巴佬樊疏桐打的。寇海他老子當即哈哈大笑,連聲稱讚虎父無犬子,不知道是稱讚他自己的兒子呢,還是稱讚軍區司令樊世榮的鄉巴佬兒子。第二天他就把這事跟樊世榮說了,怎麼說的樊疏桐不清楚,只知道父親一回家就抓他過去問:「為什麼跟人打架?」

  「他們罵我鄉巴佬。」

  「罵你鄉巴佬你就打架?我也是鄉巴佬啊,你爺爺和你爺爺的爺爺都是鄉巴佬,我們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嘛。」

  結果樊疏桐回道:「可我也是司令的兒子,士可殺不可辱!」

  樊世榮當時就瞪大了眼睛:「你還知道士可殺不可辱?」

  樊疏桐一臉天真的正氣:「當然,我爸是司令,司令的兒子怎麼可以被人欺負?我要不打回去,別人會笑話你有個孬種兒子,爸,我不是孬種!」

  「哈哈哈……」樊世榮當時朗聲大笑,破天荒地把他摟進懷裡,「好小子,是我樊世榮的種!好!好!……」

  沒有人知道,樊疏桐多麼留戀父親的懷抱,父親身上有種類似硝煙的味兒,父親說,那是他從戰場上帶來的。樊疏桐嚮往那種味道,就跟他迷戀母親身上的清香一樣,他做夢都想被那樣的氣息包圍。他發現,他越淘氣越在外面橫行霸道,父親就越關注他。哪怕是揍他,也比不理不睬強。於是他就變著法子在大院裡鬧騰,因為數次收拾了寇海,他當之無愧地成為大院的新霸主,他身上的確是繼承了父親的霸氣和威嚴,連寇海後來也自行投奔到他的手下,跟著他一起衝鋒陷陣,把大院攪得是雞飛狗跳——混世魔王就是這麼煉成的。

  然而,成年後他終於明白,無論他在外面如何稱霸稱王,他和父親之間始終隔著座山,此生都不能逾越。這是他的悲哀,也是父親的悲哀,骨肉至親又如何,還是挽回不了越走越遠的父子之情。沒有情了,如果說當年父親舉槍射他是故意打偏手下留情,那麼這次父親一點也沒手軟,他作為兒子、作為男人的全部尊嚴都被父親的皮帶抽沒了,他像條狗似的趴在地上毫無反擊之力,他也不想反擊,因為他終於看清了父親的面目,父親只是生了他,卻從來就沒有把他當兒子。從來沒有。

  特別是跟父親拉扯中從樓梯上滾下來時,他覺得自己可能沒命了,腦子裡仿佛碎了一樣,劇烈的震盪感讓他陷入長久的黑暗。

  他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後一張臉是朝夕,他在黑暗中拼命尋找那張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是她八九歲時的樣子,時而是她十五六歲時的樣子,不斷交錯,不斷重疊,最後他什麼都看不清了,陷入更深的黑暗……

  「我甘於這麼做,就是要將你拖入比我更深的黑暗……」這是兩年前她跟他說過的話,果然得到應驗。

  樊疏桐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時看到病房裡站滿了人,有穿白大褂的醫生,也有寇海、細毛他們,還有哭得眼睛紅腫的珍姨。後來陸陸續續有人看他,都是軍區的高層,有寇振洲、常惠茹,樸遠琨等,他們說的話都是千篇一律,他一句都沒聽進去,他跟寇振洲說:「把首長叫來,我有話跟他說。」

  他沒有叫爸,也沒有叫爹,而是叫「首長」。

  他臉上的傷痕在那一刻扭曲得可怕。

  不過兩分鐘,樊世榮就出現在病房,因為他一直就站在病房外。戰場上出生入死那麼多年,他沒有怕過,可是當兒子推入搶救室十幾個小時都沒有出來時,他怕了,怕得全身冰涼,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原本皮外傷不至於這樣嚴重,但樊疏桐從樓梯上滾下來時頭部受到了致命的創傷,照了CT,醫生說腦部中度震盪,而且有出血現象,雖然出血不多,但是情況比想像的還嚴重,那些血最後淤積在一起,剛好壓迫了部分腦神經,以後會留下後遺症,比如頭痛,記憶衰退等,而影響最大的是視力,如果淤血情況更嚴重些,很可能會導致失明。

  醫院集中了國內最權威的專家會診,都是連夜從北京上海那邊飛過來的,專家們一致的意見是目前不能做開顱手術,一是技術還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二是淤血的位置正在腦部神經集中的位置,非常危險,搞不好就出不了手術室,只能到以後醫療技術發達些了才能考慮開顱清除淤血。三天四夜,樊世榮沒有合眼,日夜守候在病房外,誰都拖不走他,寇振洲和樸遠琨都還好,只是不停安慰他,可是快言快語的常惠茹就差沒指著他的鼻子罵了,哪怕他是司令,是整個軍區的統帥。

  常惠茹聲淚俱下地說:「你對得起趙紅藥嗎?你要是這麼不待見這兒子,當初生下來就應該摔死他,不應該把他養這麼大,讓他受這樣的罪!他是你的兒子,你親生的兒子啊,紅藥臨終時是怎麼託付你的?不就是年輕人談戀愛嗎,我家海子女朋友交了幾個,哪怕我不同意,但我從不干涉,他們抱著親也好睡也好,我管過嗎?誰沒有年輕過?我們都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從桐桐來這大院,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他不是天生就這麼渾,是你不管他,你自己說,除了打你管過他多少?現在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你倒管起來了,管就管吧,你怎麼不乾脆抽死他?!抽死了,讓他去地下找他娘疼去,這輩子投胎給你做兒子,是他前世造的孽啊……」

  常惠茹當時在搶救室外哭得肝腸寸斷,她也是做娘的,趙紅藥活著的時候跟她是頂好的姐妹,她也答應過紅藥,要好生照看桐桐。紅藥去世後,她一直就是把桐桐當自己的孩子看,每次樊世榮揍兒子,她都要求情說好話,她知道樊世榮的脾氣,也知道樊世榮的狠勁,只當他是管兒子管得緊恨鐵不成鋼,沒想到這次竟然要置兒子于死地!事情的影響很惡劣,為此軍區召開緊急會議,將對樊世榮進行軍紀嚴懲,上頭也已經明確指示,樊世榮即將退居二線。

  樊世榮並不怕退居二線,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如從前,退下來是遲早的事,北京那邊也多次派人過來找他談話,他也表示同意組織上的安排。他都快六十了,老了,孩子們也大了,他也想好好安度晚年,就等著孩子們成家,他能抱上孫子,盡享受天倫之樂。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樊世榮萬沒想到他竟然會以這種方式退下來,他是軍人啊,一生視榮譽為性命,他十幾歲就光榮入伍,跟著前輩在朝鮮戰場上浴血奮戰,槍林彈雨中幾次死裡逃生,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本應該在全軍區將士莊嚴的軍禮下光榮地引退,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因為家庭糾紛而退下來啊!他一生的功勳,一生的榮耀,一生的驕傲,偏偏在他晚年時灰飛煙滅,他該如何面對全軍區的將士?如何面對他手下帶的兵啊!

  然而此刻,樊世榮覺得最難面對的恰恰是讓他榮譽盡毀的兒子,當寇振洲出了病房要他進去,說兒子想見他時,他腿都哆嗦了,想當年他面對敵人的炮火都沒有半點畏縮,每次衝鋒他都是沖在最前面,他何至於像現在這樣竟然怕見自己的兒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進病房的,進了病房,他也沒有朝兒子看,四顧張望,目光是虛的,始終沒有焦點。

  「首長,您不看我一眼嗎?」

  樊疏桐虛弱的聲音冷得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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