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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可是樊世榮斷然沒有好臉色給兒子,進門只要樊疏桐在,就黑著臉,要不就當他透明當他是空氣;坐著不朝他看,站著不朝他望,吃飯的時候也從來不跟他坐一邊;如果樊疏桐在客廳,他就絕不下樓,寧願在書房研究軍事地圖佈置練兵戰略;如果不巧跟樊疏桐在院門口或者哪裡撞上,他可以做到目不斜視,餘光都不朝他瞟;樊世榮身為司令工作非常繁忙,經常要外出開會視察工作,每次打電話回來,只要是樊疏桐接的,他就直接掛電話……反之,如果是樊疏桐打電話回來,不巧被他接到,他掛倒是不會掛,而是一聲不吭地把電話往桌上一擱,沖樓上喊「連波」,如果連波剛好在旁邊,他就給連波遞個眼色,意思是要連波接電話。

  「老頭子也真做得出來啊。」樊疏桐事後跟連波聊起這事,一點都不生氣,反而覺得他爹有些可愛,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跟個孩子似的慪氣。

  這顯然是樊疏桐成熟的表現,如果是從前年少不懂事,老頭子怎麼待他,他就會怎麼還回去,但是現在他整個心態都放平和了,在外漂泊的這些年其實時時都惦記著父親,到底是親生父子,血濃於水。所以樊疏桐面對父親的冷漠不僅不生氣,還格外尊敬父親,他就當老頭子返老還童,把他當個老小孩,怎麼著都不跟他計較。

  無論是父親當他透明也好,避開他也好,不接他電話也好,他仗著自己的厚臉皮進門出門都是親親熱熱地喊「爹」,父親越不搭理,他喊得越親熱。他不喊「爸」,偏要喊「爹」,潛意識裡其實是想跟連波區別開來,他這是在提醒父親,無論過去父子間發生了什麼,他都是他樊世榮的兒子,而且是親生的兒子!

  雖然樊疏桐的低姿態沒有即刻化解父子間的冰山,但也沒有激化矛盾,這已經是很不錯了,而且因為家裡突然多了個人,比起從前的冷清要熱鬧很多,自樊疏桐回來,寇海、常英和細毛他們也成了樊家常客,想不熱鬧都難。珍姨自然是最高興的,她寧願忙前忙後伺候這幫崽子,也不願意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大屋,家裡一天到晚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斷,這才像個家啊。

  樊世榮顯然也意識到這點,儘管他不待見這個孽子,但他還是很喜歡家裡熱鬧的,不像從前他忙起來很少回家吃飯,現在只要不是很重要的應酬,他下班都會回家吃飯,跟孽子沒話說,還有朝夕和連波呢;樊疏桐也是一樣,新公司很多事要忙,但他盡可能地回家吃飯,再忙也要回來,他非常享受現在這種家庭生活,在外這些年他做夢都想回家吃頓飯,老頭子不朝他看不跟他說話,他還有連波和朝夕呢。

  對,他有朝夕!

  他每天忙得昏天黑地也要回來,不僅僅是為了跟他爹修復感情,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有朝夕在家,儘管大多時候他跟朝夕說話換來的是冷眼和沉默,但他不在意,他多的是閒心跟這只美麗的小蠍子捉迷藏呢。

  她不跟他說話,他偏要跟她說話,沒事都往她身邊蹭:「朝夕,看書呢。」「喲,吃這麼點啊,到了學校不餓肚子嗎?」「穿球鞋呀,今天上體育課嗎?」「你的書包有點舊了,該換新的了,我給你買好不好?」「最近功課很忙吧,每天晚上都那麼晚睡。」「要不要吃水果,我給你削一個?」……樊疏桐的厚臉皮在朝夕面前簡直發揮到了極致,這跟朝夕的態度也有很大關係,朝夕知道如果將嫌惡表現得太明顯,無疑會影響到家庭氣氛,也會讓連波憂心,只要有人在場,她對樊疏桐還是有話說的,而且還很有禮貌,樊疏桐給她買什麼,她都會客氣地說聲「謝謝」,但背轉身她就會把樊疏桐送的東西扔掉。有一次樊疏桐送她一個漂亮的文具盒,當著連波和樊世榮的面,她還是收下了,也說了謝謝,但是第二天早上樊疏桐上班時,赫然看到那個嶄新的文具盒被扔在家門口的垃圾桶裡。樊疏桐當時看著那個文具盒,心裡那個火,恨不得將那死丫頭撕成碎片,他誠心休戰,她偏要挑起戰爭。

  這還不算什麼,最讓樊疏桐咬牙切齒的是,只要沒有外人在場,朝夕對樊疏桐就是冷眼相待,從來不會給他好臉色。那種從心靈深處迸射出來的怨毒,讓她的目光仿佛生了刺,即便樊疏桐的臉皮厚過城牆,也刺得他心驚肉跳。

  兩個人就是這樣,彼此怨恨,彼此厭憎,如果屋子裡只剩下他們,連空氣都會結冰,話說不了兩句目光就廝殺在一起。

  但是這通通都不算什麼,樊疏桐既然回家來住,就沒有指望朝夕會對他笑臉相迎,這個他早有心理準備。他都沒能爬出深淵,她斷然也爬不出來。他真正的隱憂不是朝夕,在他回家住的第二天早上,他就知道,他真正要面臨的是什麼。

  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覺得精神倍兒好。好幾年了,沒有睡過這麼踏實的覺,在外面日忙夜忙,經常失眠,每晚都得借助藥片才能勉強入睡。沒想到一回到家來,什麼藥片都用不上了,倒床上就睡,一覺到大天亮。他起床洗了個澡,剛從浴室出來就撞見老爺子也從臥室出來。「爹,早。」樊疏桐滿臉是笑地打招呼。

  樊世榮沒理他,自顧「噔噔噔」地下樓去了。

  樊疏桐一點也不在意老爺子的態度,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嘛,他神清氣爽地到露臺上伸懶腰。可是他在露臺看到什麼,連波正在院子裡,端了盆水給朝夕洗頭。清晨的陽光很好,從紫藤蘿花架上漏下來,照得花架下的兩個人格外朝氣蓬勃,朝夕溫順地俯身低著頭,連波在她頭上小心地揉搓著,揉出滿頭的泡泡。「別睜開眼睛哦,小心流到眼睛裡去。」「昨天的單詞背得了嗎?」「上課做好筆記,特別是重點要做標記。」「我跟你講的解題方式還記得不,別忘記了。」……連波一邊給朝夕洗頭,一邊溫柔地叮囑著她,全然沒發現二樓露臺上樊疏桐漸漸變得僵冷的臉。

  早上的寒氣很重,風都是濕漉漉的,因為有霧。

  樊疏桐的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他定定地看著樓下院子裡的連波和朝夕,心像被什麼狠狠揪了下似的,猝然的疼痛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仿佛從一個噩夢嚇進了另一個噩夢,他茫然四顧,暈暈乎乎,眼前的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想,他忽然有些心悸地意識到,未來他真正難以面對的可能不是父子之間的隔閡,不是朝夕的仇視,而是連波……怎麼會是連波?!

  每天,樊疏桐都看到連波為朝夕忙前忙後,接送她上學放學,輔導她功課都不說,他們似乎有講不完的話,吃完晚飯連波就進朝夕的房間督促她做功課,有時候他們是背單詞,有時候是在朗讀,時不時地會從房間裡傳出朝夕的輕笑。

  樊疏桐每每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和從門縫中透出的燈光,就覺得自己被隔絕在他們的世界之外,而那時候他多半是跟父親在樓下客廳看電視,能看啥呢,不是新聞聯播,就是軍事頻道,樊世榮自己看自己的,也不跟兒子說話,樊疏桐除了跟珍姨偶爾搭幾句訕,一點意思都沒有。於是就乾脆找寇海他們玩,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每晚都在寇海那裡打牌到深夜,回來的時候,朝夕的房間還亮著燈。快高考了,朝夕的複習很緊張,每晚都複習到深夜。而無論朝夕多晚睡,一定是在連波安頓朝夕睡了之後,樊疏桐才會睡。

  那天,樊疏桐又去寇海家打牌,可是明顯的心不在焉,情緒不佳。寇海看出他有心事,隨口問了句:「失戀了?」

  「失戀個屁,我都戒欲兩年了。」樊疏桐抽著煙,眉頭緊蹙。

  寇海「撲哧」一笑:「這才真的是屁話,你要能戒欲,我就可以去當和尚。」

  樊疏桐眼神飄忽,愣愣地看著寇海,知道他們都不會信他已經失去功能兩年,他當了兩年的太監!

  「還是為朝夕煩心?」寇海一邊摸牌,一邊自顧說,「那丫頭可刺得很,別說你了,我都不敢跟她多說話,就覺得她那雙眼睛跟個貓眼似的,時刻警惕著,一不留神就會被她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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