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紫藤蘿 | 上頁 下頁
一八


  朝夕的母親,也就是陸蓁,情況很不好,不僅瘋瘋癲癲,還患上了結核病,用鄉下的話說,就是癆病。經常咳血。

  「估計拖不了多久了。」小恩說。

  當時連波坐在堂屋裡跟小恩說話,小恩她爸老楊歎著氣說:「老陸家的境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老陸前年過身後,朝夕她舅的負擔很重,自己有兩個娃,老大到現在都沒成家,再加上朝夕娘兒倆……」

  「朝夕在縣城給人做工呢,自己賺生活費。」小恩插了句。

  「做工?做什麼工?」連波一驚。

  小恩正要說什麼,被老楊用眼色制止了,估計是怕連波聽了心裡不好受。連波也沒有追問,至此陷入沉默。

  晚上,他根本無法入睡,一個人站在院子裡徘徊,看著一牆之隔的朝夕家,大門仍是緊閉,明明如此接近,卻感覺那麼遙遠。她的生活,已超出了他的想像。一想到朝夕這麼小就在外面做工,他的心疼得都揪一塊了。幾年不見,連波對朝夕的印象一直還是那個嬌滴滴的小女孩,他不能想像奶聲奶氣的小朝夕怎麼去做工,她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洋娃娃,怎麼做得了工?十幾歲就在外面做工,該吃多少苦啊……

  第二天,他一早就上路返回縣城。按照小恩提供的路線找到縣城一中,可是跟朝夕同班的女生說,朝夕在醫院裡照看她媽媽。連波趕緊又去醫院找,錯過了,他趕到醫院的時候,陸蓁剛剛被家人抬走,朝夕也不知去向。如果不是有公務在身,他會繼續找,可是沒辦法,他必須在當天趕回聿市。他又急匆匆地返回學校,留了個信封給朝夕的同桌,裡面有些錢,還有他特意給朝夕精心製作的紫藤蘿花標本。

  他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聿市那個開滿紫藤蘿花的大院。

  但他記得她,一切的一切,都記得。

  回聿市後,他熱切地期待著朝夕能給他寫信,因為他給她留了位址和電話。可是一年過去,他沒有等到她的隻言片語。開始他每個月都給她寄錢,但是每次都被退回來,沒有任何解釋,就是拒絕接受他的幫助。他本來想再去看看她,但憑直覺他知道她並不樂意見他,她的沉默就是回答。他很清楚,她還在恨樊家,恨樊家的每個人!

  也因此,連波對樊疏桐始終沒法消除芥蒂,樊疏桐自己當然也知道,於是才遠走他鄉,數年杳無音信。不久陸蓁病逝的噩耗傳到聿市,樊世榮因心肌梗塞被緊急送往二七六醫院,醫生連下了幾次病危通知單,連波正急得不知所措時,樊疏桐不知道從哪兒得到消息,竟然趕了回來。

  當時連波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見到樊疏桐,差點沒認出他來,只見樊疏桐一身筆挺的西裝,外面套了件深藍色的長風衣,脖子上還搭了條白色圍脖,頭髮亦是一絲不亂,溫文爾雅的樣子跟過去那個衣著誇張留著長髮的渾球小子簡直判若兩人。他高大了,成熟了,見到連波莞爾一笑:「秀才,你還是老樣子啊。」

  連波疑心自己看錯,只覺這人打扮好生眼熟,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不就是《上海灘》裡的許文強嘛,自從那部電視劇在內地播出後,好幾年都流行這個,滿大街都是長風衣白圍脖,女孩子則放棄了時髦的波浪卷,學馮程程盤起了辮子。樊疏桐唯一不同的是,手裡拎了個小巧的黑色皮箱,後來連波才知道那是密碼箱。

  「哥,是……是你嗎?」連波顫動著嘴唇,又驚又喜。

  說話間樊疏桐已經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頗有大哥派頭:「我還活著,你很意外吧?」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噢……你何時跟我走……」

  自從崔健那嘶啞的嗓音唱遍大江南北,人們開始發現,這個世界變了,買東西不再需要憑票了,糧票、布票、肉票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那時候很流行「下海」這個詞,國有企業不再那麼吃香了,很多膽子大的都砸了鐵飯碗,跑去廣州、深圳這樣的南方城市淘金。這些人不少都發了,於是衣錦還鄉,仿佛一夜之間,酒樓、賓館、夜總會隨處可見脖子上掛著粗金鏈的暴發戶,經過了漫長歲月的窮困,他們終於在政策的號召下先富起來,雖然是少數人,但足夠刺激大多數窮人的眼球。人們經常聽到這樣的傳聞:某個大款在某酒店跟人拼酒時,把幾千上萬一瓶的XO、人頭馬當二鍋頭灌,喝不完就砸,誰砸得多就證明誰有錢……

  當然,傳聞只是傳聞,普通老百姓還是照常過著自己的小日子,雖說物價上漲,不過人們的業餘文化生活也比以前豐富多了,除了電影,時髦的小青年那時候很熱衷唱卡拉OK、跳迪斯可,歌廳舞廳比比皆是,上個廁所都能聽到對面馬路的歌廳裡傳出歌聲。那時候楊鈺瑩很紅,滿大街都是她甜得發膩的歌,內地終於也有了自己的流行歌手,當然港臺那邊還是最搶風頭,屁大的孩子都知道「四大天王」,很多中學女生喜歡哼孟庭葦的歌,男生們則喜歡模仿王傑……

  不過那都是些小女生小男生熱衷的事,已經跨入成年的樊疏桐、寇海他們久別重逢,談得最多的當然是怎麼發家致富。位於聿市東城區的喀秋莎飯店成為他們聚會的首選,作為聿市首屈一指的高消費場所,除了消費昂貴,飯店獨具一格的俄羅斯風格也是吸引客人的重要招牌。裡面的服務員很多都是俄羅斯過來的,那時蘇聯剛剛解體,逐漸富起來的中國成為那些俄羅斯姑娘首選的淘金地,她們個個貌美如花,服務未必有多周到,中文也磕磕巴巴,但是她往你身邊一站,那感覺就絕對不一樣,吃飯的時候如果能點到俄羅斯姑娘服務,那是很顯身份和檔次的。因為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有幸能點到俄羅斯姑娘,不僅要有錢,還要有身份,據說飯店老闆私底下有自己的一本花名冊,能登上花名冊的非富即貴,來了不用自己開口,老闆會很周到地安排俄羅斯姑娘服務。作為聿市軍區政委的長公子,寇海自然也在花名冊上,而且他本人剛剛轉業,在海關工作,寇大公子走到哪裡都是一呼百應,多的是人為他前後打點。不過這頓飯不是寇海請客,是樊疏桐埋單,早說好了的,寇海找地方,他付帳。

  喀秋莎飯店吃的是西餐,餐廳佈置得很有異國情調,巨大的水晶吊燈璀璨輝煌,牆面上掛著色彩飽滿的俄羅斯油畫,餐桌一律都是鋪著格子流蘇桌布,四位以下的坐小餐桌,像寇海他們呼啦啦一下來了八位,就被安排坐在了最顯氣派的長餐桌,頭頂就是水晶吊燈,銀質的餐具在燈光下泛著耀眼的光芒,數名穿著俄羅斯傳統服裝的俄羅斯姑娘笑吟吟地過來端茶遞水。這自然引得餐廳其他客人紛紛側目,一下就點了這麼多俄羅斯姑娘,還坐最顯要的位置,人們都猜測這幫小子肯定是大有來頭。

  的確,連黑皮和細毛都是西裝革履,還帶了各自的女伴,要派頭有派頭,要架子有架子,不招搖才怪。寇海也有女伴,不過帶的是自己的妹妹常英,黑皮見面就臭他:「瞧你這沒出息的樣,滿大街都是母的,居然把妹妹帶來了,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兄妹情深是吧?」寇海還沒說什麼,常英上前就是一拳:「你丫找抽是吧,滿大街都是公的,我還就願意跟我哥混,怎麼著,你有意見啊?」

  常英在北京讀警校,不僅學得一手好拳腳,還學了一口京片子。黑皮知道她的底子,連連作揖:「好妹妹,算我說錯了,哥哥在這賠禮了。」

  雖然做東的是樊疏桐,但他沒有女伴,身邊坐著的是連波。久別重逢,大家似乎有太多的話要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於是就喝酒,不過片刻工夫就幹掉了三瓶伏特加。只有連波基本沒怎麼喝,他一向不飲酒不抽煙,大家也就沒有勉強他。很意外,樊疏桐是在座所有人中最沉默的,很少主動說話,大家問他什麼,他只「嗯嗯啊啊」地笑笑,很少正面回答。雖然他沒有說什麼話,但是從他臉上可以看出,這幾年他在外面經歷了不少,那種滄桑感是根本掩藏不住的。

  眾人在高聲說笑的時候,他多是喝酒,或是悶悶地抽煙,頂多附和兩聲,表情始終是波瀾不驚。常英是挨著他坐的,一個勁地給他敬酒,問這問那,寇海看出樊疏桐很勉強地在應付,就說妹妹:「你怎麼跟個麻雀似的,嘴巴不停,士林才回來挺累的,有什麼問題以後再問。」

  大家還是習慣叫樊疏桐「士林(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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