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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連波回頭,冷冷地瞥著他,道:「你現在該滿意了吧?」說完掉頭就走,腳步踉蹌,那背影消失在林蔭道盡頭的時候,樊疏桐只覺像有刀子在心口生生地割,一刀一刀,痛到他吸氣都不能緩解。於是他知道,他的人生從此將不同,究竟哪裡會不同他也說不上來,只覺難過,送走陸蓁母女他理應高興,可是為什麼還這麼難過?

  他第一次在兄弟們面前深深低下頭。

  煙燃到了指頭都不顧。

  寇海搭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來日方長。」

  四年後,陸蓁去世的消息傳到聿市的時候,樊世榮病倒入院。連波當時已經轉業,在聿市的晚報社工作,照顧父親的任務落在了他身上。樊疏桐沒有在聿市,自從陸蓁和朝夕被送回老家後,樊世榮就沒有正眼看過這個兒子一眼,當他不存在。無論他在外面多麼渾球,闖了多大的禍,樊世榮都置之不理。父子倆已然形同陌路。樊疏桐也就越發的放浪不羈,從部隊復員後在市里一家事業單位掛著,可他一天班都沒上過,整日在外面遊蕩,不是打架鬥毆,就是跟社會上各種各樣的女孩鬼混,家對他而言比地獄還可怕,因為家裡除了珍姨,沒人跟他說話。就連連波跟他的話也很少,一是連波在報社的工作很忙,經常出差,兄弟倆十天半月碰不上面是常有的事;二是連波在感情上明顯地疏離了樊疏桐,見了面很客氣,那種客氣怎麼覺著都生分,樊疏桐知道,還是朝夕的事讓連波沒有釋懷。

  其實他自己也很後悔,只是他不願意承認而已。

  偶爾回家,總能看到樊世榮在陸蓁和朝夕的房間流連,一坐就是半天。朝夕的房間一直還保持著原樣,平常除了珍姨打掃,外人是不准進那個房間的,包括樊疏桐。看著父親偉岸的身軀變得佝僂,坐在朝夕的書桌前,拿著她們母女倆的相框摩挲著,樊疏桐心裡一點也不好受。

  所以,樊疏桐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他受不了那氣氛。

  不久,樊疏桐因為打群架被關進了派出所,事出得還很大,樊疏桐發狠,把對方一個小子的胳膊砍廢了,而那小子的來頭也不小,他老子是市里的秘書長。其實也就是為一個女孩鬧的,那女孩是個護士,樊疏桐先看上,好了一段時間,不知怎麼被秘書長的兒子盯上了,一來二去的雙方就幹上了。如果是普通鬥毆,派出所裡關個幾天就會放出來,就算樊世榮對這個兒子不聞不問,但到底是樊司令的公子,地方上多少都是要買些面子的,否則樊疏桐早被判了。但問題是這次被砍的人也是高幹子弟,肯定不會相讓,結果樊疏桐的案子在派出所擱了幾天就上報到檢查院了,一旦法院開庭審理,不在號子裡蹲個三五年是出不來的。

  事情驚動了軍區,有人請示樊世榮,要不要出面打個招呼,當時樊世榮正在批閱檔,頭都不抬:「判吧,為民除害。」

  就連連波跟父親求情都無濟於事,樊世榮就是不肯出面。最後還是寇振洲看不過去,親自請秘書長吃了飯,還賠了一大筆錢,這事才勉強壓了下來。可是樊疏桐一點也不慶倖,他知道,他跟父親終於是完了。從看守所出來後,他回了趟家,收拾東西走人,說是去深圳打工賺錢。

  「有了錢,閻王都給老子讓道!」他跟連波說。

  連波攔不住他,著急了:「你一個人到外面怎麼行,萬一又有點什麼事,誰來罩你?在聿市,到底是爸的地盤……」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走!」樊疏桐去意已決,惡狠狠地說,「我不想一輩子被他看扁,我樊疏桐這輩子不會就只這個樣子!」

  那晚他等著樊世榮下班回來,樊世榮可能也知道他要走,瞥了眼他腳邊的行李,一聲不吭地上樓。

  「……爸。」樊疏桐記不起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叫過爸,他看著父親的背影,「咚」地一下就跪下了,「爸,我要走了,我知道你恨我,不想看到我,那我就走遠點好了。今天這一拜,是感謝你的養育之恩,今生今世,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我一無所有,沒有東西報答你的養育之恩,就叩個頭吧。」

  說著對著樊世榮僵直的背連磕了三個響頭。磕完後,起身拿起行李就往外走,「哥!」連波拽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就這麼走……」

  樊疏桐回頭看著弟弟,眼眶「刷」的就紅了:「秀才,你將來會比我有出息,咱家就指望你了,我這一去也許回不來了,來世我們再做兄弟吧,好好照顧爸。」說完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院子。

  珍姨也追了出去:「桐桐,你回來——」

  而樊世榮仍然背對著大門口,依然保持著上樓的姿勢。那一刻,沒有人看到,他眼中閃動著的是什麼。

  院子裡的紫藤蘿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晃四年過去,連波每天下班回家,都會在花架下坐上好一陣子。他以前不抽煙的,現在也學會了抽煙。煙霧繚繞中,看著那稀稀疏疏的紫色花簾迎風起伏,他的心總是由最初的平靜,漸漸漾起波瀾。

  「連哥哥……」

  風中仿佛傳來她清脆的笑聲。

  四年了,他努力地想保留對她的記憶,可是人就有這麼奇怪,越是努力地去回想,記憶中那張可愛的小臉反而越來越模糊。如果不是她房間的照片,他真怕自己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了。為什麼會這樣?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惦念那個孩子。哦,她還只是個孩子,從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個孩子……可是,在他心底某個地方隱約覺得,他和這個「孩子」有著非同尋常的牽連,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妹妹」,是他的親人,好像還有別的什麼,一直在隱隱地牽扯著他的心。

  兩年前,因為太過想念,連波借著到H省出差的機會,輾轉千里去醴陽市看望朝夕,當然,也是父親託付他去看看那母女倆的。那個叫上坡鎮的地方真是很偏僻,他在路上整整顛簸了一天才到達目的地。下了長途客車,整個人灰頭土臉的,他一路問到朝夕家,卻見一個破敗的院子大門緊閉,鄰居說他們一家去縣城給陸蓁看病去了。陸蓁發病得厲害,怕是快不行了。

  當時已經黃昏,連波坐到門檻上,仰靠著破舊的木門無限悲涼。門口有株老榕樹,一隻烏鴉棲在樹梢,更添了幾分悽惶。因為他一身城裡人裝扮,引來好奇的鄰里駐足觀望,有幾個年紀大的老人問他話:「哪來的,找老陸家作甚?」

  連波說明緣由,反過來問老鄉:「老伯,陸阿姨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今兒怕是回不來嘍,昨兒夜裡才抬去縣城,咳血……」

  「朝夕呢?」

  「在縣城中學讀寄宿哩。」

  ……

  鎮上的鄉親很淳樸,見天黑了連波沒落腳的地方,鄰里們紛紛招呼連波到他們家歇息,第二天了可以再去縣城。連波住在了朝夕家隔壁,那家人姓楊,說跟朝夕家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連波潛意識裡想通過他們瞭解更多關於朝夕母女的事情。老楊家有個女兒小恩,跟朝夕差不多年紀,吃飯的時候就不停地偷偷瞄連波,吃完飯又主動為他收拾房間,打洗腳水。聊起來才知道,小恩跟朝夕原本都在鎮上的中學讀書,但朝夕比她功課好,高中的時候考到縣城的重點中學去了,讀的是寄宿,除了偶爾回來看母親,很少回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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