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紫藤蘿 | 上頁 下頁


  「那就是省裡的。」

  「哦——」

  圍觀者越圍越多,眼見事態嚴重,軍分區的隨從人員連忙把陸蓁還有電臺司機拉上了後面的吉普車。派出所也來了人,忙著疏散群眾。這會兒陸蓁還不甘休,繼續扯著嗓子喊:「蒼天在上啊,他們要拉我去槍斃啦,鄉親們要為我做主啊……」

  人群中立即爆發出一陣哄笑。

  當時那個級別大得嚇死人的首長正準備上車,一聽也樂了,忍俊不禁。旁邊比他級別小的軍官也幾乎要笑出聲,連忙吩咐隨行的部下,要向群眾做好解釋工作,以免鬧出誤會,影響軍民團結。

  然後呢,陸蓁同志就被拉到了軍分區。當然不是被拉去槍斃,相反,解放軍同志對她可客氣了,不僅跟她賠禮道歉,還請她不要把這事鬧大,本來就是誤會,一切要以大局為重。陸蓁被一群解放軍幹部圍著,又是賠不是,又是做工作,頭腦漸漸冷靜,明白若繼續鬧不會有她好果子吃,破壞軍民團結可不是小罪名。她在電臺從事著黨的喉舌工作呢,這點覺悟還是有的。讓她意外的是,那個跟她搭話的威武軍官親自過來跟她道歉,表示一定會嚴懲軍車司機,希望她不要再生氣。不僅跟她道歉,還跟早嚇得腿軟的電臺司機道歉,握著他的手,聲音極有磁性:「同志,讓你受委屈了。」

  此後,那個首長好像對醴陽市格外眷顧,有事沒事就來醴陽視察基層工作。從最初的大張旗鼓警車開路,到後來悄悄來無聲無息地走,中間大約持續了一年的時間。至於這一年裡發生了什麼,至今是個謎,而對於當時年僅八歲的文朝夕來說,更是對即將轉變的人生軌跡毫無察覺。

  文朝夕一直記得那是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她放學回家,發現家裡來了很多陌生人,都是清一色的解放軍,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都在跟媽媽說著什麼,好像是在跟她談很重要的事情。文朝夕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待解放軍叔叔阿姨們都走後,陸蓁才抱著她說:「朝夕,我們要搬家了。」

  小朝夕當時「哦」了聲,並沒有太在意。因為從小到大,她們總是不停地搬家,從老家的小鎮搬到縣城,又從縣城搬到市里,在市里又先後搬過好幾回,朝夕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搬家生活。她甚至問都沒問媽媽要搬哪兒去,就蹦蹦跳跳地下樓跟院子裡的小孩跳橡皮筋去了。晚上她做功課,媽媽的同事黃阿姨來家裡串門,她聽到媽媽歎著氣跟黃阿姨說:「你以為我願意去,部隊哪比得上地方,多不自由。」

  聽媽媽的語氣,她似乎還不大願意「搬家」。

  但是顯然由不得陸蓁不願意,兩天后母女倆就被部隊上的人接上了火車,那是小朝夕第一次坐火車,又好奇又興奮,還有解放軍叔叔和阿姨逗她玩兒,給她糖吃,記憶中的那次旅行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到達G省聿市的時候正是淩晨,小朝夕已經睡著了,被解放軍叔叔抱上一輛掛著軍牌的高級小車,陸蓁當時還遲疑著跟來接她的人說:「同志,我先住招待所吧,這麼晚了不好打擾首長。」結果那人說:「首長一直在等你們呢。」果然,車子駛入軍區大院後,停在了一棟小樓前,裡面燈火通明。樊世榮站在門口迎接她們,親自接過睡得正香的小朝夕,對陸蓁說:「可把你等來了,小陸。」

  第二天朝夕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嚇得「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她一哭,沖進來一個阿姨,滿臉驚慌。陸蓁聞聲也進來了,抱著朝夕哄,樊世榮得知後把那個阿姨大罵一頓:「看個孩子都看不好,為什麼讓她哭!」後來朝夕發現,只要她哭,身邊的人就會很緊張,因為樊世榮最聽不得朝夕哭,她一哭,他就認定是朝夕沒被照顧好,會罵身邊的人。

  這跟樊世榮沒有養過女兒有關,他有兩個兒子,老大是元配生的,那小子會哭的時候,跟母親生活在鄉下老家,樊世榮一年難得見兒子兩回,壓根就沒見過兒子哭。到他終於把母子接到身邊時,兒子已經長大了,不哭了,揍死他都不哭。元配趙紅藥去世後,樊世榮在組織的關懷下娶了第二任妻子任繆玉,沒有生育,但任繆玉也有過婚姻,育有一子,帶了過來。現在兩個兒子都大了,一個在重慶讀軍校,一個被分配到南沙去守島了。兩年前任繆玉也去世,家裡冷清了很久,現在突然多了個愛哭的小傢伙,對於樊世榮是新鮮的,頗有些手足無措,於是變著法兒哄朝夕,極盡寵溺。

  因為朝夕開心的時候,陸蓁就會開心,女兒一哭,陸蓁就會陰下臉,鬱鬱寡歡。事實上,陸蓁一直就不是特別舒心,雖然嫁給樊世榮後不愁吃不愁穿,家裡有保姆,她不用做任何家務,這樣的生活應該是很多人羡慕都羡慕不過來的。但是正如她自己說過的,部隊比不得地方,很不自由。何況樊世榮地位很高,作為首長夫人,出門都是警衛跟著,讓自由散漫慣了的陸蓁很不適應。而且因為身份原因,她也不能像在地方那樣隨心所欲地打扮,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衣著,都得顧及形象,話不能說錯,衣服不能亂穿,愛美如斯的她如何能開心。

  但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讓她悶悶不樂的是跟樊世榮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樊世榮大陸蓁整整二十多歲,戎馬一生,無論是人生閱歷還是生活方式,兩個人都存在巨大差異。其實當初樊世榮提出跟她結婚時,她就不樂意,當時她正跟那個華僑熱戀,都準備帶女兒去國外的,誰知半路殺出個樊世榮,讓她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三天兩頭的就有部隊的人上門做她的工作,單位領導也跟她談心,甚至連婦聯的女幹部都找她扯東扯西,意思無非是希望她要顧全大局,首長為國家為人民征戰沙場,立下汗馬功勞,她理應為首長分擔生活上的困難。陸蓁能怎麼樣呢,萬沒料到自己的婚姻大事都上升到這麼高的層面了,她除了接受還能怎樣呢?

  天地良心,樊世榮對陸蓁那是好得沒話說,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跟前,只要是她喜歡的,他就是掘地三尺也會給她找來。她皺下眉頭,他就如臨大敵,高度戒備,變著法兒哄她開心。樊世榮前面兩任妻子都是組織安排的,並非自由戀愛,這讓他對女人一直不夠瞭解,任繆玉去世後他忙於部隊工作對女人更沒什麼接觸,陸蓁的出現,在他的人生當中不亞於一次原子彈爆發。

  他愛她,用盡了餘生的全部力氣。

  他不否認把陸蓁接到身邊,動用了組織的力量,但他並不認為這就是導致他婚姻不幸的癥結所在。

  而陸蓁呢,除了鬱悶還是鬱悶,尤其是在樊世榮的大兒子回家後,女兒朝夕時不時發出的揪心的哭叫聲讓她更覺自己犯了個生平最大的錯。沒錯,樊世榮的兒子樊疏桐就是這個家的矛盾中心,也是導致她和樊世榮婚姻磕磕碰碰的主因。

  朝夕第一次見到樊疏桐是在母親嫁到樊家半年後,當時正是傍晚,朝夕放了學,正跟一群小夥伴在院子裡玩。朝夕一向貪玩,每天都要阿姨在外面找人,每次找到她,朝夕總是髒得像是從煤坑裡挖出來的,臉上烏黑,就剩一雙眼睛溜溜轉。那天阿姨把她牽回家,一進門就把她往廚房裡拖,要給她洗手臉。朝夕卻看到了客廳茶几上的蛋糕,她餓極了,掙脫阿姨的手,就跑過去抓蛋糕。

  「朝夕,你還沒洗手——」阿姨在後面喊。

  可是來不及了,朝夕黑漆漆的一雙小手已經抓上一個蛋糕,阿姨追過來的時候,她的嘴巴塞得滿滿的。

  阿姨很生氣,如果讓夫人看到,又要責怪她沒看好朝夕了,但她又不敢把朝夕怎麼著,因為這小丫頭可是首長的寶貝,誰讓朝夕哭一聲,誰就有好果子吃。阿姨沒辦法,只得進浴室拿毛巾給朝夕擦手臉。才離開一會兒,朝夕就在外面哇哇大哭。阿姨嚇壞了,忙不迭地跑出去,結果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只見樊疏桐拎著朝夕,像拎只貓似的,一把拎到露臺上去:「哪裡來的髒東西,居然偷我的蛋糕吃。」

  「哎呀,小祖宗,你可別動朝夕!」阿姨撲過去就拉朝夕。一把拉到懷裡,急得跟個什麼似的,「朝夕,你沒事吧,別怕,他是疏桐哥哥……」

  「我呸!」那小子眼一橫,惡狠狠地瞪視著朝夕,「我是她的哥哥?她是個什麼東西?這麼個破玩意,居然想當我妹妹!」

  從來沒受過這樣委屈的朝夕「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她一直是媽媽和樊伯伯手心的寶貝,什麼時候成「破玩意」了?

  阿姨只得跟樊疏桐告饒:「桐桐啊,這是你陸阿姨的女兒朝夕,你爸爸可疼她了。」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樊疏桐又一把抓過朝夕:「他怎麼疼你啊,朝夕,你叫朝夕?他還知道疼人?」樊疏桐將朝夕拽來拽去的,壓根就沒把她當人,當玩具了,「哦喲——瞧你這髒樣兒,跟個泥猴似的,就這麼個破玩意兒,樊世榮會疼你?」

  阿姨急得臉都白了:「桐桐,你快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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