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向左,遇見花開 | 上頁 下頁
二三


  足有兩分鐘,我盯著那根蠟燭沒有動,連呼吸都很輕微。有一種類似嘩嘩的水聲在腦海裡翻騰,仿佛是時光的河在倒流。窗外有小販的叫賣聲和嘈雜的汽車聲,提醒我這不是夢,是真實的世界。我戰慄著拿起蠟燭下面的卡片。

  上面清晰地寫著一行小字:「寶貝,還記得那場火嗎?」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奪門而出的。街上是擁擠的車流和人群。堵塞得厲害,喧囂一片,像是所有的人都回不了家。我也回不了家了,那個曾經破敗但給了我無限溫暖的家已經不在了。我並不清楚我為什麼奔跑,就像是有人在追趕我一樣。其實我該明白,如果有人盯上了我,我怎麼跑都跑不掉的。那根蠟燭就是「問候」,一直就有人在我看不到的角落盯著我。

  我實在跑不動了。

  頭髮零亂,白色球鞋上沾滿塵土。

  而我到了哪兒?我竟然站在了梅苑的大門外!

  黑色的雕花鐵門威嚴地將我和裡面寬闊的庭院隔開,我疑心自己看錯了,大火不是已經把這裡燒成了一片廢墟嗎?怎麼有同樣的樓群拔地而起?也是乳白色的歐式建築,主樓的屋頂是圓形的,看上去像是剛剛建成,幾乎還能聞到石灰和水泥的氣息。那場大火過後,那家人就搬離這座城市,移民海外了,什麼時候回來的?又是誰將焚毀的建築復原的?

  有零星的雨點墜落在我臉上。

  像是要下雨了。

  我沿著圍牆向後山走去。遠遠地就望見那大片的梨花,雪海一樣,覆蓋在後山上。那些梨樹竟然在那場大火中僥倖活下來,不能不說是個奇跡。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後門的鐵柵欄外,過了這扇門,沿著蜿蜒的小路就可以爬上山坡。可是我進不去,看著漫天漫地的梨花在風中飄飛,終於號啕大哭起來。這麼多年了,我背著十字架苟且活到現在,即便累得像一條狗的時候,也不曾這麼哭過,可是此刻面對翻騰的雪海,我偽裝的堅強瞬間坍塌瓦解。

  不管有多麼充足的理由,不管事出何因,不管我多麼不幸,而且不管我餘生如何救贖,我始終是個罪人。上帝終究是有眼睛的。別人看不到我用手中搖曳的燭火點燃窗簾,上帝看得到。而上帝的眼睛就在我的身邊,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雨越下越大了,我踉蹌著往回走。

  梅苑前面的那條林蔭道陰寒森冷,雨水滴滴答答地從枝葉間漏下來,我的頭髮和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冷冷地貼著肌膚。我分不清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就覺得前路一片水茫茫,而我是一條失去眼睛的魚,活著的每天都是墜入深海,黑暗的海底讓我徹底迷失。

  一輛汽車從我身後疾馳而過,濺起一片水花。

  應該是從梅苑駛出來的。

  突然,車子放慢了速度,緩緩停在前方百米處。一個男人的頭從車窗伸了出來,戴著墨鏡,探究地打量著渾身濕透的我。

  耳畔有轟隆的雷聲。

  雨嘩嘩地下著。

  我和他之間像是隔著一條奔騰的河,無形的大浪一個個掀過來,我搖晃著幾乎站立不穩。雨下得太大,其實我看不清那張臉,只感覺他嘴巴一張一合的,像是在跟我說著什麼。而我什麼都聽不到,像突然被什麼可怕的東西攔住了去路,驚懼萬分地掉頭狂奔而去……

  很多天,我拿著那根蠟燭發呆。

  我清楚地記得那晚我潛入梅苑時,並沒有其他任何人看到,這根蠟燭是什麼意思?是誰在背後目睹我放的那場大火,還知道我是用蠟燭點燃的?

  我將那根蠟燭用盒子裝好,和前面兩份禮物一起放進宿舍的箱子。那只箱子算是我全部的家當,裡面除了一些廉價的衣物,有兩樣東西最珍貴。一個鐵質的糖果盒和一幅水彩畫。糖果盒裡裝著的是母親的四本日記,水彩畫則是我用鏡框重新裱好收藏起來的。

  我從不准別人碰我的箱子。除此之外我是個很隨和也很好說話的人,甚少跟別人產生爭執,可是因為那只箱子,我跟戴緋菲差點打一架。

  起因是戴緋菲搬了個衣櫃到宿舍,嫌我的箱子占地方,就把箱子移到了洗手間的雜物架上。我上完晚自習回來,發現不見了箱子,戴緋菲說在洗手間,我當時就發飆了。用事後李夢堯的形容,像是發怒的豹子,她從未見我發過那麼大的脾氣。

  姚文夕是寢室老大,打完籃球回來得知事情經過,也把戴緋菲罵了頓。戴緋菲還狡辯,「不就是只破箱子嗎,還當個寶似的。」

  我噌地一下又要撲上前。姚文夕連忙拉著我,指責戴緋菲道:「是,我們都知道你是有錢人,家裡有錢,男朋友一個接一個,爭先恐後為你花錢,我們都是窮人沒法跟你比。可你得瑟個啥呀,別的不說,你說你身上穿的戴的哪樣是你自己賺錢買的?名牌又怎麼樣,在我眼裡那就是狗屎!每個人的價值觀不一樣,你不能以你的眼光來評判別人,如果不是今天這事,我也不會來評判你什麼,我就實話跟你說,在我眼裡四月就是比你行,因為她吃的用的穿的全是她自己做家教賺的,每一分錢都是勞動所得,你明白不?你根本就沒有資格數落別人!」

  當時戴緋菲新交的一個男朋友也在場,見狀默不作聲地拉戴緋菲走,戴緋菲氣得發抖,滿眼是淚,卻根本沒有反擊的餘地。

  姚文夕一聲令下,「馬上把你的衣櫃搬走,我們都是窮人,受不了你這樣的顯擺!」

  戴緋菲紋絲不動。

  「不搬是吧,我數一二三,不搬老娘就喊人來拖了!」

  「好,好,我搬,我來搬。」戴緋菲的男朋友忙不迭地點頭,一個人搬不動,叫同學過來搬出了衣櫃。

  姚文夕還不甘休,盯著戴緋菲,「現在,請你把四月的箱子從洗手間裡搬出來放回原地。」

  「我來搬!」她男朋友又一馬當先。

  「慢著!」姚文夕一把攔住,「兄弟,這裡已經沒你什麼事了,你可以走了,箱子是她搬進去的,就得她搬回原地,誰動都不行!」

  還別說,姚文夕惡狠狠的樣子是有些駭人的,戴緋菲男朋友真的就不敢動了。寢室門口已經圍了很多看熱鬧的女生,大家平日裡早就看不慣戴緋菲的顯擺和囂張,都嚷嚷起來,「搬啊,幹嗎不搬,以為有錢就了不起是吧。」

  戴緋菲眼淚汪汪,嘴唇都快咬破了,最後只得在眾目睽暌之下去洗手間搬出了我的箱子。姚文夕這才甘休,一邊轟人,一邊要我別跟俗人見識。

  戴緋菲盯著我,那樣子就像是要活剮了我。

  從來與人無爭的我此刻冷冷一笑,「不用這麼看著我,我就是一賤丫頭,不過你比我還賤。」說著我上前幾步,附在她耳根低聲道,「如果下次你再敢碰我的箱子,我就把你櫃子裡那些名牌衣服和鞋子通通扔出窗外,包括你抽屜裡的安全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無論我平日如何隱忍退讓,仍然有自己堅守的底線。那個箱子於我而言不僅僅是個箱子,任何人,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都不可以碰。那裡面有母親留下來的東西,在我模糊的潛意識裡,那只箱子的意義等同于母親。

  誰允許別人動自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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