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千尋千尋 > 向左,遇見花開 | 上頁 下頁


  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只是比別人不幸。

  晚上回到家,芳菲已經睡了。儘管我動作很輕,仍然驚動了她。

  她從下鋪爬了上來,跟我擠進一個被窩,她身上很暖和,我已經習慣了她身上獨有的甜香,她摟住我,跟我頭挨著頭。

  「姐,我剛做了個噩夢。」

  「什麼夢?」

  「夢見你離開了我。姐,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

  「我不離開你,可是芳菲,你已經長大了,我們都長大了。」

  「長大就一定要分開嗎?」

  「可能吧。」

  「那我寧願不要長大。」

  4

  芳菲一直被程雪茹保護得很好。家務事從不讓她沾手,程雪茹說女孩子有一雙漂亮高貴的手可以顯出她的好教養。而她絲毫不介意我每天放學回家淘米做飯,吃完飯洗碗擦廚房油膩膩的案板,會不會把手弄得粗糙。哪怕是寒冬臘月,我都得把手伸進冰冷刺骨的水槽。

  每天早上,芳菲都在母親的監督下擦上玉蘭油面霜,說女孩子的臉面第一。那個時候玉蘭油是很昂貴的護膚品,幾十塊錢一瓶在我眼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我用的,只是幾毛錢一袋的郁美淨兒童霜。我並不介意,因為對於我來說還有比臉面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生存。

  我不介意,也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程雪茹刻意在我和芳菲之間分出的彼此。寄人籬下本就如此,我能有個棲身之地就不錯了,還能要什麼?還希望得到什麼?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只是比別人不幸。

  十幾歲的女孩子已經發育了,從日常生活用品中的毛巾、牙膏牙刷、洗髮水和香皂到內衣內褲和襪子,如果芳菲用的是飄柔,我只能用幾塊錢一瓶的蜂花洗髮水;內衣胸罩什麼的,我從來都是買的十幾塊錢一件的地攤貨,芳菲則是她媽帶著到百貨公司親自挑的名牌;即便是每個月的生理期,芳菲的日子一到,程雪茹就會給她熬紅糖水補血調氣,而我因為痛經在床上痛得翻來覆去也無人問津……

  不僅如此,程雪茹在對女兒的培養教育上也是明顯區分對待的,即便芳菲萬分不樂意,她也要逼著女兒去學舞蹈,說學過跳舞的女孩子會很有氣質;學舞蹈不夠,還逼著女兒學鋼琴,說女孩子會一兩樣樂器將來在社交場合上不會丟臉。為此程雪茹拿出自己積攢多年的私房錢為女兒買了架鋼琴,每天芳菲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學琴,否則不讓吃飯。

  至於我,別說碰琴,靠都不能靠近。

  「小心點啦,那琴很貴的,弄壞了儂賠得起嗎?」每次我拖地拖到鋼琴旁邊的時候程雪茹總是誇張地大叫。

  而程雪茹不惜血本地培養女兒只有一個目的,要把女兒嫁入體面的人家。說白了,就是有錢人。她要向所有的人證明,她程雪茹培養的女兒將來是絕對不會在狹隘逼仄的弄堂裡生活的,她也決不允許女兒重走她的老路。

  這一點我完全能理解。因為程雪茹最痛恨和不甘的就是自己生活在油煙彌漫的筒子樓裡,她並不比別人生得醜,相反她年輕的時候是出了名的美人,無奈命不好,挑來挑去嫁了個窮教師,她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都在灶台前耗掉了。

  程雪茹有一個表姐,沒她漂亮,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嫁到了美國,據說現在在那邊過著資本家闊太太的生活。每次程雪茹跟鄰里嘮嗑家常的時候總要把那個表姐拿出來曬曬,「阿拉是命不好啦,阿拉哪樣比不上伊,就是命不好啦。」

  當然,程雪茹不遺餘力地拉開我和芳菲之間的差別還有個目的,就是要證明出身好人家的女兒絕對跟出身不清白的女孩子不一樣。在她的眼裡,我無疑就是出身不清白的女孩子。這一點,從她平常看我時鄙夷的眼神就表現出來了。

  尤其是那次差點被強暴的事後,她臉上的嫌惡更明顯了。雖然事情最後有了一個較圓滿的結果,在養父李老師奔相走告以及全校師生聯名上書的情況下,那個姓黃的惡棍終於得到了應有的懲處,被市教育局清理出教師隊伍,並移交司法機構,但我的名聲也在程雪茹有意無意的渲染下變得惡劣起來。

  我經常在放學時,聽到她跟鄰里說:「阿拉家芳菲是不會這樣的啦,阿拉把伊教得好好的,連跟男生走一條路,放學伊回家都要跟我說的,是決不會出那樣的事啦……破沒破身啊,阿拉怎麼知道呢,阿拉又不是醫生不會檢查的啦……哎呀,現在的社會很開放的啦,阿拉也管不著伊,伊個肚子大了阿拉也管不著……」

  有一次我和芳菲一起放學回家,又聽到程雪茹在弄堂口說東道西,一向乖巧的芳菲當即板臉怒斥她媽媽:「我姐不是那樣的人!不許你這樣說她!」

  「哎呀死丫頭,阿拉說什麼了,阿拉什麼都沒說。」

  「你還狡辯!如果哪天我被別人搞大了肚子,你還會不會在這裡跟人到處說?」

  程雪茹一下被問住,氣得差點一耳光扇過來。

  晚上芳菲把事情告訴了爸爸,李老師很生氣,嚴厲批評程雪茹,「你怎麼可以這麼在外面敗壞四月的名聲?如果是芳菲出了這樣的事,你會到處說嗎?你怎麼連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程雪茹自知理虧,應了句:「阿拉家芳菲是不會出這樣的事的。」

  李老師哼了一聲,「你以為你女兒就一定會比四月出息?你太自以為是了吧!」說著李老師甩出一張通知單給程雪茹,「你自己看看,四月已經被F大錄取了!而我們的芳菲卻連專科的分數線都沒達到,如果不自費,她連三流的大學都上不了!」

  程雪茹頓時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茫然地看著丈夫。

  「看著我幹什麼,不相信?」李老師冷冷地瞥了一眼程雪茹,繼續說,「還有件事你不知道吧,四月的高考作文是滿分,今天都見報了,文章一登出來就有報社的記者來學校採訪,不僅F大,北京那邊好幾所大學都表示歡迎四月去就讀,你想不到是吧?連我都想不到,我教出的四月竟是這麼優秀,是我這輩子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我為她感到驕傲!」

  說著李老師把目光投向我,「四月,你父母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也會很驕傲的,你對得起他們。你不比任何人差,相反你是最優秀的。」

  淚水奪眶而出。

  我無法忍住那些眼淚,戰慄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李老師從呆了的程雪茹手裡拿回通知單塞到我手裡,撫摸著我的頭說:「孩子,你雖然很不幸,但是你很堅強,秋天你就要進大學了,你是真的長大了。老師沒別的要說的,就想告訴你,無論你過去經歷了什麼,一定要學會愛,千萬千萬不要讓自己去恨。愛可以讓自己和別人幸福,恨卻可以把自己拖入地獄。可以愛的時候,不要恨。記住。」

  以我當時的年紀,可能還不是太懂李老師話中的含義,但是李老師的寬仁和善良是真真切切地感染了我,隨著年齡的增長,其實我沒有那麼恨了。無論程雪茹怎麼不待見我,除了李老師,還有芳菲對我是掏心窩子的好,她經常偷偷把省下來的零花錢塞給我用,趁媽媽不在的時候幫我幹活,冬天我的手生凍瘡,她每次出門都要摘下自己的手套給我戴,或是用自己的錢買來潤膚油抹我手上,在我痛經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都會含淚給我揉肚子,或是跟她媽偷偷學著熬紅糖水給我喝。有一次笨手笨腳被開水燙了手,我很自責,問她痛不痛,她反倒說了句:「姐,相比起你的痛,我的痛根本就不算什麼。」

  那一刻我知道芳菲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單純。她其實不笨,她只是表現得單純,她的心思跟她柔軟的頭髮一樣,非常細緻。

  而且,芳菲反而比我早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有了秘密。她把那個秘密也跟我分享了,她暗戀上我們學校的一個男生。每天晚上,她都要擠在我的被窩裡跟我談她對那個男生的思念,她非常想向那個男生表白,可是一直沒有勇氣。我鼓勵她跟他寫信。她隨口接了句:「你幫我代筆吧。」

  第一封信發出去,那個男生就主動找芳菲來了,問信是不是她寫的。芳菲不敢說不是她寫的。因為那男生說:「你真有才華。」

  他們之間怎麼開始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前後代替芳菲寫了不下二十封信,每個週末她去學舞蹈其實就是跟那個男生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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