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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我當然不能去刨根問底,只能睜隻眼閉隻眼裝糊塗,但在內心還是開始反思他跟我在一起時的心態和動機,結果越思索越迷惑,我常常發現耿墨池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窺視我,那目光深不可測,很含糊很矛盾也有點心慌意亂。好幾次半夜突然醒來,我發現他根本沒睡,要麼在書房裡對著電腦發呆,要麼站在陽臺一籌莫展地抽煙。

  更不解的是,他老在吃藥,而且總是在某個固定的時候吃,很少間斷過。我問他是不是生病了,吃的什麼藥。他總是搪塞說是一種維持身體基本機能的中藥,吃了很多年,停不下來。我就開玩笑說他是不是想長命百歲,那麼注重身體健康。耿墨池反問,你希望我長命嗎?如果我突然死了,你會難過嗎?問得很唐突,讓我更加心驚肉跳惶恐不安,好像他馬上就會離開我,逍遙的日子就要到頭了似的。

  我知道不能再這麼胡思亂想了,四月間,耿墨池應邀去上海參加一個國際音樂節,我怕我會鬱悶得發狂就去找米蘭訴苦,米蘭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但她提醒說:「你陷進去了,考兒,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應該知道愛情這玩意說白了就是一場戲,演戲的時候怎麼投入都沒關係,但你必須出得來,入戲太深的後果只能是傷害自己。別犯傻了,耿墨池是很不錯,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們走在一起很不合常理,都同時失去愛人,但為什麼你會選擇他,他又怎麼偏偏選擇你,這些你都想過嗎?」

  我一時氣結,這些我還真沒想過,至少沒有認真地想過。

  「所以你得給自己留條後路,」米蘭以旁觀者的姿態說,「不留後路,只怕到時候戲落幕了你還收不了場。」

  「後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做事從來都不給自己留後路的,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是我心甘情願,我都會義無反顧地狂奔過去,死而後已!」

  「你真是瘋了!」米蘭搖頭說。

  「是,是瘋了!」我苦笑道。

  說這話時,我的眼睛瞪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面有我尋找的答案似的,其實這場愛哪裡會有答案呢,就是有,又豈會讓我找到?

  沒有任何先兆,我突然悲傷起來,耳邊嘈嘈雜雜,思維也變得很混亂,然後周圍的一切都暗了下來,我仿佛看見自己站在一個孤獨的舞臺,沒有觀眾,面對著自己的靈魂自言自語:「有時候我也想過遠遠地逃開這一切,逃開他和他的聲音,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而且說不清為什麼,我的心常常莫名其妙就陷入了巨大的悲傷而陣陣發痛,我想啊想,拼命地想,只是想弄清楚那從年少時就不斷追逐我的悲傷究竟源於哪裡,忽然間我發現,我生活的這十年完全是一片空白!一點也記不起來我是否真的有過這段日子……我記得我還是個少女,我跟那個大我十七歲的男人分開了,於是就有了我的悲傷,我摸摸索索獨自一個人艱難地往前爬,爬出一路的血跡,後來我終於抓住了一個人,就像是救命的稻草,我嫁給了他,再後來他成了一把灰,我親自給他找了墓地埋了他。

  當時看著他的墳墓我很想那個被埋葬的人就是我,我又開始悲傷,接著我的悲傷被突如其來的絕望所吞沒,我想不通我怎麼如此不幸,感覺自己一直是個被放逐的人,流浪在外,找不到靈魂的家,我真的像丟了魂。我很想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孤傲的自信的小姑娘,生命頑強,對所有傷害都可以付之一笑,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沒有主張!米蘭,別這麼看著我,我知道我很脆弱,脆弱得一丁點的打擊就可以要我的命,所以我才恐懼,看著他的時候,我更恐懼,因為我懷疑他就是再次給我打擊的人,沒有理由沒有根據,我只是感覺,很模糊又很清晰的感覺,米蘭,如果我被他擊倒,我是沒有再次爬起來的勇氣了,真的沒有了……」

  這是我錄過的那部廣播劇《呼嘯山莊》裡的臺詞,米蘭吃驚地瞪著我,顯然她聽出來了。我也詫異得不行,怎麼回事,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跌進了戲裡出不來了。我總是這樣,一悲傷或者生氣就神思迷離,說話做事顛三倒四,原以為喪夫之後遇上耿墨池會正常些,沒想到還是老樣子,難怪祁樹傑當年不要我搞配音。

  「你真是無可救藥了……」米蘭擔憂地說。

  我當然知道自己無可救藥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要去想他念他,當他從上海回來的那天親自接我下班時,看著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我驚喜得幾乎落淚,迅疾竄到他懷裡,什麼後路啊餘地啊通通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是我嚮往了一生的男人啊!感謝上帝在歷經幾次情感的劫難,又經歷丈夫殉情自殺的噩夢後,還是把這麼好的一個人送到了我面前!我和他一回到公寓就翻倒在床上,我任由著他瘋狂地親吻,瘋狂地消融著我美麗熾熱的身軀,我覺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在幸福的雲端裡忘乎所以……

  我想我是瘋了,徹底瘋了,這瘋狂讓我激動,也讓我害怕,因為我知道我的整個魂魄都附在了這個男人身上,任誰都不能讓我放手,哪怕是即刻把自己搗成灰粉化為泡影也無所顧忌,存在或消失,對我而言沒有什麼不同,但有沒有他的愛卻完全不同!

  在床上,他抱著我,一語不發。

  他睡了的時候,我還沒睡,我已經很久沒有完整地睡過一覺。

  我愛的男人此刻就躺在我的懷中,他的臉顯得格外寧靜和安詳,他在做夢,夢裡會有我嗎?我不得而知,因為我始終走不進他的心,他的心對我而言比太平洋還難以逾越。但是數天后,在他的日記裡我還是讀到了他靈魂的解剖,我不是故意看他日記的,他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那天他記了日記後很疲憊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趕去工作室,日記本就放在書房的電腦旁,我承認,那對我是個極大的誘惑,在掙扎了很久後我還是緊張激動地翻開了他的日記。老天作證,我只看了一篇。可是只一篇就讓我差點崩潰!

  他在那篇日記裡是這樣寫的:

  「已經失眠很多天了,不敢做夢,因為我的夢全是噩夢,從葉莎出事後開始,我的世界就陷入了可怕的夢魘。我還是不相信葉莎已經離開了,想了一百個理由,一百個理由都否定了葉莎會自殺,她答應了要跟我一起完成《愛》的系列曲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可是我不能不想葉莎,儘管我不曾真正愛過她,但我們一起共度了孤獨難耐的無數個日子,一起譜寫了流傳於世的《愛》的系列曲,我們不只是音樂上的絕配,更是超越愛情和親情的血肉關係。這麼多年的惺惺相惜相依為命,她已是我音樂靈感的全部來源,是我人生征途上必不可少的拐杖……

  可是她已經不在了,被那個男人永遠地載入了那個深不見底的湖!而她什麼話也沒留給我,此刻她就長眠在黑暗的地下,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我用餘下的後半生來懺悔和紀念,她要讓我知道整個世界都是因為紀念她而存在。因為她活著的時候,我不曾給過她隻言片語的溫暖,我給她的只有冷淡和忽略。話雖如此,我還是固執地認為是那個男人將她拉上了不歸路,沒有那個男人,葉莎不會這麼絕情,這就讓我始終無法通情達理地對待白考兒,雖然她跟我一樣,都是這場可怕夢魘的受害者,但她的丈夫卻是這場悲劇的製造者之一,那麼她,就只能是無辜的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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